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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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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归于安寂的军营中,偶尔响起巡逻护卫的脚步声。

    除此之外,就只有用于刑讯的那方帐子里,久久不停的鞭响。

    在这里经审的人,大多是敌方的探子,但凡抓到了总要严审一番,敌军的动向能多问出一点是一点。是以这方帐子早已被浓重的血腥气填满,帐帘揭开的刹那难闻的气味涌出,连外面守着的兵士都会皱眉头。

    今日审的,却不是敌方的探子。

    嬴焕侧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几尺外木桩上绑着的人,好似见不到旁边护卫手里的鞭子一次接一次地抽下去、也看不见那人赤|裸的上身血痕多了一道又一道一般,平静地坐了一刻,才道了声:“停。”

    护卫退到一旁,戚王起身走过去,轻声而笑:“体格不错,晕都不见晕。”转而神色一厉,“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打得失尽气力,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往下淌,眼皮也未抬一下:“班王派我来杀你。”

    “哦。”戚王未予置评,转而问说,“你怎么进的上将军的帐子?”

    那人疲惫地喘了两口气:“趁守卫轮值。”

    嬴焕沉吟了一会儿,深缓了口气,告诉那护卫:“继续问。”

    他转身便出去了,掀帘出帐,清新的夜风扑面。他静立了两息,目光在眼前无边无际的军营中寻了一寻,寻到了雁逸的帐子。

    他沉默地往那边走,心底一半清明,一半又迷雾浓重。

    这刺客不是冲他来的。

    若是为杀他,就不会潜在雁逸的帐子里了。议事多是雁逸去主帐见他,他鲜少去雁逸帐中,今日只是因与阿追同走才会和那刺客碰个照面。

    而雁逸自己也未丧命,只是被药晕了过去。那这刺客就只能是冲着常去那帐中的其他人了。

    ——阿追,她昨晚是住在那里的。如若他没有察觉她悄悄来了,她接下来也还要住在那里。

    嬴焕压住心悸,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又定了会儿神,才敢继续想下去。

    也并不是班王的人。

    班王想杀阿追倒无可厚非,于君王而言,这样的人物如不能为自己所用,便是杀了最稳妥。

    可若阿追于班王而言是这样,身为上将军的雁逸便也是。但那刺客已潜进了雁逸的帐子,却“善心大发”地没要雁逸的命。

    还有另一个疑点……

    此人的身形和雁逸太像了,在前帐看到他时,他与阿追都没有看出不妥来,所以阿追才会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若不是无意中扫见中帐里坐着的那身影还在,也不会察觉端倪。

    而班王是没有见过雁逸的,纵使有班国将领在兵戈相见时见过他,也不太可能将他的身形记得这样清楚。而且雁逸经了那次重伤昏迷,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这刺客却是和他现下的身形一样。

    所以他目下可以知道的是,背后的那个人想要阿追的命,却不想动雁逸。多半是他们周围的人,至少是能与雁逸见面,如此才能照着雁逸的身形挑选刺客。

    阿追的罪过的人……

    嬴焕吁了口气一时没什么头绪。他初时觉得是先前相信阿追导致军队连败的将领所为,细思之下又否了这想法——连败时他们都没有动手除掉她,今日刚在她的帮助下胜了一场,反倒要杀她了?

    思量间已走到雁逸帐前,嬴焕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揭帘进去了。

    阿追听得动静从中帐出来查看,见是他,明显一滞。

    然后她颔了颔首:“殿下。”

    “……上将军醒了吗?”他睇着她问。

    阿追摇头,道医官说药下得猛,可能要天亮才能醒,又道:“那刺客是……”

    “班王想杀我。”嬴焕看看她的紧张,轻松笑道,“想杀我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

    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阿追垂眸静了一会儿:“还是多谢殿下。”

    就算那刺客本就是为杀他的,也确确实实向她刺了两剑。她反应够快跑开了,但若他不拔剑来挡,有没有第三剑可说不好,她还有没有运气躲也说不好。

    嬴焕“嗯”了一声,阿追抬眼看看他,见他不说话又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殿下还有别的事?”

    “我跟你一起等上将军醒。”他道。

    “那我就先去睡了。”阿追立刻说。

    她实在觉得这样的氛围持续得越久越尴尬,顿了顿,又问:“殿下另给我备的帐子在哪儿?”

    “……”一瞬间嬴焕脑海中翻江倒海。他想把她扣下,又觉得还是不惹她为好,该依言让人带她去。

    他略作思忖道:“你这回出来,没带着云琅她们?”

    阿追愣了一瞬便如实摇头,他又问:“那你的衣物之类……谁给你收拾?”

    “自己收便是了。”她蹙蹙眉头,“又不是什么难事。”

    “哦……”他笑了起来,“这刺客的事要先查清楚,明日便撤军,你若精神尚可,现在收拾了比较好。”

    阿追:“……”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半天,从他脸上却寻不出什么隐情来。

    .

    姜怀与苏洌在六日后听到了戚国从晔郡撤军的消息,二人原是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去寻阿追,骤闻这消息皆一愕。

    苏洌皱眉:“听说刚打了个胜仗,拿下了半个晔郡,半途而废听着实在不像戚王的行事风格。”

    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怀定下心神想了想,问来禀事的探子:“撤回昱京?”

    “军队各归各处,戚王领着近卫,原本似是要回昱京,后又改道往朝麓去了。”

    朝麓?!

    姜怀心弦一绷,一时无从得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得祈祷不是阿追冲动之下做了什么。

    自戚军攻下弦国以来,戚王便一直留在弦国国都昱京,目下算来已有近半年不曾回过朝麓。近卫中有不少家在朝麓的,此时难免归心似箭,不必多做催促,这一行走得也快了三分。

    嬴焕骑在马背上,心底又盘算了一遍眼下的安排。是何人要杀阿追暂问不出,军中是否还隐了那人的其他眼线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查清,但那人若是与他们都熟悉的人,现在该是也在昱京。暂且与昱京分开、也从军中离开,应是安全的。

    但是……

    他转过头看看三两丈外的马车,“吁”了一声勒住马,交给护卫牵着。

    阿追只觉马车忽地一停,抬头就见戚王进来了。

    “殿下。”她颔首,他径自在她面前坐下了。马车重新驶起来,他强作从容:“同你说件事。”

    阿追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现在正回朝麓。”嬴焕道。她眉心狠一跳,他忙解释,“是因刺客的事要查清楚,那人多半在昱京,回朝麓更安全。”

    阿追冷睇着他,他避了一瞬她的目光,又迎上去:“我不知道乌村有无问题,你暂不能叫他们回来。”

    “呵。”阿追带着淡笑看向他,“你答应上将军放我走这事,作不作数?”

    “自然作数,但是……”

    “那我就不跟殿下回朝麓了,我去其他地方另谋生路!”她斩钉截铁道。

    嬴焕僵了一会儿,无力道:“不行。”

    “你无耻!”阿追怒喝出声,一语骂出后又死死将更多的话咬在嘴里,狠瞪着嬴焕,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这几日二人间刚稍缓和下来一些,他就又来这手!

    嬴焕深吸了口气:“你听我说。”

    “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我都悉听尊便,但劳你给我透个底!”阿追恐惧与愤怒并升,心下清楚没了乌村便毫无可能再与他抗衡,对这快意之后的“一报还一报”也早就有所准备。

    然则可怕的却是他现在这般和和气气的样子,让她毛骨悚然,想着他上一回的做法,她禁不住地在想他是不是就喜欢慢慢地磨人,就如同一些猛兽会慢慢将猎物玩弄至死一样。

    而上回还是在昱京,他身边带的随从不多,只那一个宦侍帮他踩了一脚而已。如若回到朝麓……

    阿追笑了一声,语气变得不疼不痒:“罢了,随你好了。无非就是继续一报还一报,我是不怕的。”

    她强压惧意说出的话外强中干,在嬴焕心弦上一击:“阿追!”

    他脱口喝了一声就噎住,恼恨地一叹,低头支额。

    阿追垂眸淡看着他,静了一会儿,蓦地察觉到他气息发虚。

    她微一怔,又睇睇他,最终也没说话。

    嬴焕长长地缓了口气后重新抬起头:“看来你觉得我比那刺客还可怕。”他自嘲道,“那告诉你实话好了……那刺客多半不是冲我来的,是要杀你。”

    阿追悚然一惊,狐疑地打量他,但着实寻不出骗人的痕迹。

    “我知道我卑鄙无耻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不可信了。”嬴焕颓丧地叹着气,哑笑了一声,诚恳的语气几近央求,又透着点无奈,“但我想改过自新了,你能不能看在……”他认真想了想,“看在这跟你自己的命也有关系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阿追一脸复杂。

    听人说“给我个机会让我救你一命”,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嬴焕又笃然说:“算你帮我,要不你还是明码标价?按十次占卜的价格来算?”

    “……”阿追不知该气该笑。

    她心绪渐乱地看向窗外:“我那日说的不想嫁人的话是认真的。”

    “我知道。”

    而后她默了须臾,他却仍戳在面前等她答话。

    阿追心下终于复杂得忍不住了,静一静气,维持了生硬的口吻:“不谈价了,我觉得我的命价值连城,就不收殿下的钱了,算互帮好了。”

    语落,她听到他分明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斜眼一瞟,便见他面上绽开的笑容直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