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推荐阅读: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73章

    郑芸菡很快打听清楚来人的身份。

    曹芳瑞,户部尚书曹正春之子,也是太子侧妃曹曼仪的兄长。

    巧的是,此次委派官员前往诸州救灾平乱时,曹芳瑞曾主动请命前往并州。

    曹曼仪已入东宫,太子待她不错,她心中生了计较,没少为兄长吹枕边风。可没想,一向会疼人,脾气也好的太子,竟什么都没说,转身亲自向陛下推荐了郑煜澄。

    曹芳瑞没能得到重用,心里早就憋了气。

    这次漳州因安阴之风传出流言影响到了镇江女侯,陛下有意让人往漳州走一趟,厉山祁族多年镇守湍江,又有劈山之功,无谓因小事寒人心,但趁机适当敲打,镇压人心,也必不可少,是个稍稍拿捏住分寸便能完成的事情,曹芳瑞终于抢到这个机会。

    而玢郡王之前带走了一批祁族山部的人,女侯许久没有收到消息进展,索性派了温震前来并州,想看看能不能帮到什么,曹芳瑞得知此事,主动要求一同前来,左右他从漳州回长安,路线是差不多的。

    没想刚好撞上玢郡王入山,叫他捏着这事前来兴师问罪。

    吴骜其实并不想跟七姑娘说太多,毕竟大公子吩咐过,姑娘此行只负责二公子的吃穿用度,其他的一概不要插手。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姑娘除了干着急,还能如何?

    郑芸菡坐在廊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吴骜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少女小声的问:“和曹芳瑞同行的,真是女侯的义子?”

    吴骜点头。

    郑芸菡站起来,对吴骜道了句“辛苦”。

    刚踏过院门,她看见温禄坐立不安的等在院子里,并不见阿呦的人。

    她走过去,温禄眼睛一亮,攒着几分期待开口问:“郑姑娘,前头散了没?”

    郑芸菡摇头,她过来时,议事厅还胶着。

    温禄握拳一砸手掌,“太好了!”

    郑芸菡面露疑惑:“什么太好了?”

    温禄不答,他们山部很多兄弟都不喜欢那个温震,就因女侯夸赞他几句,他曾当着山部水部精锐的面讽刺阿呦。

    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就该让阿呦好好搓搓他的锐气!

    可是人都上门了,阿呦竟只是看了看日头,让人准备热水沐浴。

    他急的想劝,却听她说,盯着议事厅那边,看他们什么时候散。

    他问,散了如何,不散又如何?

    她头也不回的往澡房走,低声说,散了,就算了。

    温禄不太明白个中深意,但他明白一点——前头不能散,这事不能算!

    郑芸菡进房才发现阿呦刚刚沐浴过,满室温香。温幼蓉长发披散,沐浴后的身子只裹着小衣和一件薄薄的外衫,抱膝坐在床上。

    她并不是个勤于梳妆的姑娘,可今日,床上摊着一堆衣裳,妆台上铺开一片首饰。

    乍眼看去,像是在为作何打扮去见重要的人而辗转愁苦。

    可郑芸菡直觉不是。

    更像是心中充满矛盾,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打架,不知作何决定,要不要去见,便有意无意的在此拖延。

    柔白的手将床上的衣裳拢成一堆抱起来,一股脑塞进柜子里。

    郑芸菡凑到床边,迎着温幼蓉不解的目光,柔柔笑道:“若是不知选哪个,那就不忙选。都沐浴了,不如小睡片刻,等你睡醒,我帮你选。”

    温幼蓉眼神轻动,仿佛被看穿了心事一般,白嫩的脚尖点了点床铺的位置,生硬道:“放回来。”

    她不是不敢出去,只是没想好要穿什么而已。

    “阿呦。”郑芸菡揉揉她黑长的软发:“你知道,我母亲临终之前,对我大哥说了什么吗?”

    温幼蓉露出好奇的神色。

    郑芸菡轻轻笑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活成她的样子。”

    温幼蓉神情微怔,像是听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郑芸菡垂眼,嘴角仍笑着:“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间,为君、为臣、为夫、为妇者,皆要经过严苛的考验与筛选,附和筛选之人心中的条件,方能得到这个身份,唯有为人父母者,无需任何条件,便可得到这个身份,身为子女者,从无选择的资格。”

    “所以,这些未经选拔便成了父母的人也会犯错,还会错得离谱,并非事事都值得子女敬仰效仿。”

    “父母是重要的长者,不可轻视,但并不是身为子女,就连指出他们错处的资格都没有,若明知他们错了,还视若无睹盲目依从,就是愚孝。”

    少女的眼神忽然灰暗,还生出几分惧意:“最可怕的是,若你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视作平常,可能在很多年后,你就是他们。”

    郑芸菡按在褥子上的手掌微微发力,指尖泛白:“所以,我永远不会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也不愿意看到我的兄长,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温幼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怎么跟我说这个?”

    郑芸菡笑着,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让人舒心的乖巧,她并不答,只给最轻松的选择:“是睡觉,还是出去玩”

    温幼蓉眼神未变,紧紧箍在心底的东西,在这一刻慢慢被释放,直至明朗笑意,她轻抬下巴:“帮我选一套吧。”

    ……

    议事厅里仍胶着。

    曹芳瑞要郑煜澄给出军马,由他带着人进山营救玢郡王。

    议事厅中一片死寂,众官员敢怒不敢言。

    并州事务本就被那玢郡王搞的一团乱,他自己带人偷偷跑了,还顺走两个犯人,现在出事,又要把并州牵扯进来搅和。

    最气人的是,这个曹将军给郑大人扣上一堆罪名,又要并州出兵马供他进山救人,回头真把人救出来了,功劳都是他的,大人不仅是令郡王出事的罪魁祸首,并州因此耽误的事情造成任何麻烦,担责的还是大人。

    这算盘打的可真响!

    郑煜澄倚着靠背,神色淡然:“曹将军知本官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主动要求进山营救,本官甚是感激,只是曹将军有所不知,郡王入山时,不仅熟知山中密道图,更带走两个熟悉山匪的重犯,人马亦不在少数,即便如此,仍是传出意外的消息。人我可以给你,但曹将军若不能给出周密的计划,万全的准备,本官又岂能拿着并州兵马的性命开玩笑?”

    曹芳瑞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挑唇笑着:“我当郑大人在担心些什么。”他抬手做了个介绍的姿势:“郑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镇江女侯之子,温大公子。”

    郑煜澄凤目轻转,看向温震的眼神没有温度,温震对上他的目光,亦无悦色。

    曹芳瑞还在喋喋不休:“厉山祁族劈山引水的大功,无需我多说,他们最擅山水之道,之前已有一队祁族山部前来相助,女侯一心相助并州,这才另派温世子前来,只要并州再支援些人马,自能救出郡王。”

    郑煜澄轻笑:“原来是女侯长子。”他吐字轻缓,“长子”二字咬的意味非常,温震微微皱眉,听着很不舒服。

    曹芳瑞未能品出当中深意,正欲逼着郑煜澄做决定时,门口忽然传来曹家护卫的呵斥:“议事重地,女子不可擅闯!”

    话音未落,那护卫已经被一脚踹飞,温禄手指抹了一下唇,“呸”了一声,满身野劲儿。

    曹家兵马见状,顷刻间拔刀相向,霎时间,十数个黝黑青年身着竹甲涌入,众人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堵在门口的曹家护卫已经全部倒地,哀嚎一片。

    曹芳瑞大怒,冲过去就要调派更多人马,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竟愣了一瞬。

    少女一身如雪白裙,却点明艳的妆容,似雪中一抹血色,乍看以为清丽,再看惊艳勾魂。

    她微勾唇角,牵起红艳弧度时,自骨子里涌出的明媚艳丽之下,又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浑然天成的慑人气息。

    曹芳瑞竟忘了说话。

    温幼蓉的眼神略过曹芳瑞、一众呆愣的官员、脸色铁青的温震,最后柔柔的落在郑煜澄的身上,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

    常来刺史府的官员不是没见过她,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今日的少女,与往昔任何时刻都不一样,哪怕是她当日飞身救下郑大人,也不似今日这样。

    周身仿佛融了无形的威慑与迫人气息,分明是娇娆俏丽的小姑娘,可每往前走一步,都让人多一分谨慎紧张。

    温幼蓉走到郑煜澄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温禄已冲上来,一把将椅子上的人提起来,清空位置,又仔细擦擦椅子,恭敬请她入座。

    被拎起来的付道几吓得心砰砰跳,一句话都不敢说,而这番动静,早已惹来不少人躲在外面偷看。

    温幼蓉从容入座,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缓缓抬眼望向站在长桌另一侧的温震,撇嘴一笑:“许久不见,长高了。就是瘦巴巴的,这身好料子都撑不起来,是侯府不给你饭吃吗?”

    温震双唇紧抿,脸色早已不像刚才那样淡定沉冷,她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他竟不由自主的要拉扯自己的袍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郑煜澄的眼神从她出现开始便没有再移开,她身上那些变化,明显的细微的,在这一刻都不想放过。他对她知道的其实并不多,无意追根究底的去打听,更愿意等,愿意等她将自己完整无缺的展现,让他认识。

    曹芳瑞回神,疾步走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丢脸,这会儿不免硬气起来:“你是何人?”

    厅中其他人也都看着温幼蓉。

    刺史府内外的人都只当她是忠烈侯府的远房表妹,可现在来看,分明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温幼蓉看也不看曹芳瑞,她下巴微抬,即便坐着,也像在睥睨站在对面的温震,只字不言,意思已经传达——你来告诉他,我是谁。

    郑煜澄忽然想笑。

    她乖巧时是真乖巧,气人时也是真气人。活像是在骨子里储了两个人,于娇俏动人与冷傲漠然之间收放自如。

    温震的脸微微抽搐,慢慢抬手抱拳作拜:“少主。”

    这一声“少主”,听得曹芳瑞一头雾水:“温公子,你喊她什么”他不是女侯的儿子吗?为何叫这女子少主?那她与女侯是什么关系?

    温幼蓉瞥了郑煜澄一眼。

    郑煜澄竟心领神会这一眼的含义,他浅笑着,用同样的语气将曹芳瑞的话还回去:“曹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镇江女侯独女,祁族少主,温姑娘。”

    听着“独女”两个字,温幼蓉垂眸抿笑,倒不是对这身份有什么眷恋,只是觉得这男人护短的方式,还真可爱。

    曹芳瑞看着温幼蓉的眼神都不好了。

    他对镇江女侯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听说她早年有过一个孩子,可因侯君是细作,被她亲手斩杀,她为此没少被人议论,那孩子也很少在别人面前露面。

    原以为她终究要寻一个接班人,所以将孩子接到了身边,为了不让孩子受到过去非议,才给了温震一个义子的身份。

    结果温震真只是义子,面前这个才是亲生的?细细一看,她的确更似女侯。

    曹芳瑞只慌了一瞬,很快镇定,他看着面前娇嫩欲滴的小姑娘,露出几分不屑:“莫非温姑娘是跟着第一批山部的人抵达并州的?这就怪了,为何姑娘人还在这里,女侯又增派了温公子前来呢?”

    言下之意,分明在讽刺温幼蓉担着少主的身份,好听而已,带着人来并州却不顶用,就是个花架子,所以女侯才会另派温震带人增援。

    一个小娘们儿,竟跑这里来逞威风,可笑。

    曹芳瑞的话像是给了温震一份定心丸。

    他神色稍霁,面对温幼蓉时也拿出了硬朗做派:“少主在外游历养伤已达半年之久,从未过问漳州之事,吾等前来时,女侯并未说过少主在此,许是女侯不知少主在此;许是知道却并不希望少主为此事费神。祁族此次本为协助郡王而来,如今郡王涉险,还请少主明白个中厉害,让吾等尽快施救。”

    温幼蓉往椅子里一靠:“你这话,说得不多,错的倒是很多,我给你纠正一下。”

    “第一,郡王派任并州,是为协助郑刺史,祁族协助郡王,就等于协助郑刺史。你既携祁族精锐而来,自该无条件向着并州刺史,可我听你形容,倒觉得你是专程来协助这位……曹小将军的。怎么,是卜了天卦,一早知道郡王要出事?搭着伙来兴师问罪?”

    此话一出,曹芳瑞和温震齐齐变了脸色。

    “少主岂可这般胡言!”

    曹芳瑞:“简直不知所谓,我们怎会提前知道!分明是郑大人轻慢皇戚……”

    “第二!”温幼蓉没耐心听他叭叭,冷眼转向温震:“无论女侯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单说你,尚且还没资格置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同样的道理,我要做什么,还不至于事事和你解释。”

    温震垂下眼,遮住情绪。

    “第三,自漳州而来的路,入城必经山脚,你在祁族长大,遇难救急不救缓的道理,女侯是没有教你?你过山而不入,反倒有时间与这位将军前来兴师问罪,我看你的救人之心,好像也并不怎么急切,和说的不大一样。”

    “第四……”她玩味一笑:“郡王入山,不过是同郑大人还有我一早定好的计划,为的就是将并州缺失的银两给找出来。这计划的确有风险,但郡王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又岂会轻易出事?你们瞧见尸体了?”

    郑煜澄眼角一跳,不动声色的看她。

    温幼蓉给了他一个眼神。

    郑煜澄轻笑,入戏极快:“郡王入山一事,确实不像诸位想的那样简单,此为并州机要。”

    众人都愣住了,付道几讷讷道:“原来郡王不辞而别,冒然入山,竟是与大人的计谋?”

    许如知也很茫然:“那带走费、贾二人,也是早有安排?”

    温幼蓉冷笑:“所谓打草惊蛇,大概就是二位今日的做派了。山中藏银关乎并州乃至诸州后头的民生大计,若这计划因二位今日画蛇添足,假惺惺演得一出迫切营救有什么变故,敢问二位又要拿什么来负责郑大人派任并州,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曹将军在不知山中具体情况下,竟要分走并州兵马入山救人,这与千里送死还拉人垫背有什么区别?”

    曹芳瑞想不到一个小丫头竟然这样伶牙俐齿,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温震缓缓抬眼看着她,不反驳,也没顺着她的话说。

    温幼蓉笑了:“若我指点的不对,你尽管反驳。”

    温震再不说话。

    曹芳瑞都看傻了,不是,好歹是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说的话都回不了,算什么侯府公子!

    温幼蓉挑唇浅笑,也不与他多言,缓缓起身。

    温禄一看她动作便率先跑了出去。

    温幼蓉慢慢走到厅门口。

    温禄已领着数十名黑衣劲装打扮的男女涌入,全是温震带来的人。

    温幼蓉起身走到厅门口,站定瞬间,数十人齐齐跪下,黑压压一片,扬声拜见:“参见少主。”

    温禄带着的十几个兄弟跟着入列,一并下跪:“参见少主。”

    厅内诸人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连一些看热闹的刺史府吓人都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巴结侯府的表姑娘吗?

    郑煜澄不动声色的望向一旁的温震,果然瞧见他的眼神已经追出去,一双唇抿得更紧。

    温幼蓉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恪姑姑身上:“姑姑也来了。”

    恪姑姑抬头,认认真真将她从头看到脚,语气欣慰:“少主气色好了很多。”

    温幼蓉抬抬手,“起来吧。”

    所有人齐齐起身,垂首而立。

    温幼蓉自嘲道:“先时是我将姑姑赶走,这次要自打嘴巴了。”

    恪姑姑神色肃穆:“老奴侍奉少主,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众人齐道:“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温幼蓉回头,冲着坐在首座的男人淡淡一笑。

    ……

    “你又要入山?”郑芸菡看着重新开始收拾的温幼蓉,心里挤满担忧。

    温幼蓉换了衣服出来,对她笑道:“玢郡王还在山里,不把他捞出来,你哥哥怎么办?”

    郑芸菡呼吸急促:“我与你一起!”

    “你?”温幼蓉笑出声来,“你大概忘了,是我将你从那座山救出来的。”

    “非去不可?”

    温幼蓉转过护腕,敛去笑意:“非去不可。”

    郑芸菡正欲说什么,忽见门口站了个人。

    她出门一看,果然是二哥。

    郑煜澄对她笑笑,郑芸菡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住,带着真儿善儿离开。

    郑煜澄进来时,合上了门,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温幼蓉理好着装,走到他面前,脸上漾着笑:“上次我只带温禄等人,这次有我山部水部精锐,兴许会比上次更快。”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我总觉得那人来的古怪,你留心些。还有喔,你得想法子狠狠参这愚蠢郡王一本,叫朝中知道他都干了哪些不是人干的事儿,他遭逢意外纯属自作自受,我将他捞出来,即便混不了大功,与他来说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说不定能叫他消停一阵子……”

    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男人的脸,十指轻轻挤压:“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十成,全都是你的。”

    救人的功,任职的功,你应得的,谁都别想抢!

    少女眼中灵光闪烁,仿佛是将那个冷厉的模样压下去,又放出了稚嫩的那一个。

    郑煜澄眸光轻动,嗅到一股幽香,一如那日深夜小巷中的味道,曾经,她借着醉意萌态百出,而今,无需借住任何东西,她已最动人心,郑煜澄忽然搂住她的腰,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温幼蓉僵了一瞬,并未躲开。

    郑煜澄也没有再动作。

    两人隔得很近,呼吸交融。

    郑煜澄松开她的下巴,双手都落在她的腰后。

    温幼蓉扯扯嘴角:“你……总不至于是在担心我吧。”

    郑煜澄低声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温幼蓉心道,话是没错,就是听着不太痛快。

    却听他说:“这一次,我与你同去。”

    ……

    郑煜澄说出要同行时,温幼蓉第一个反应是不可以,第二反应是,芸菡也不会同意。

    但郑煜澄是认真的。他既要入山,少不得与郑芸菡做一番交代。

    温幼蓉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

    气呼呼的少女指着她,控诉她抢走自己的哥哥。

    粽山出意外时,她比谁都害怕难过,没有道理在这时候放兄长随她入山。

    她没随郑煜澄一起去郑芸菡房里,只在院外一处回廊下坐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一条腿踩着回廊边的座板,背靠廊柱,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心中无端略过许多画面,过去的,现在的,祁族中的,还有刺史府的,最后,她想到那日黄昏的红色纸蜻蜓和夜里的荧光纸蜻蜓。

    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其实从未消散,一直存在心底,但随着一层又一层崭新且愉快的记忆叠加,那些过去开始失去利刃,不再有伤到她的能力,这些愉快地记忆修复了她的睡意,填充了整颗心。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曾经历,觉得羡慕;体验一下,就会很开心。

    但不想掠夺。

    行吧。她在心中想好了一百种应对小哭包抱着哥哥大腿难过的场景。

    哄嘛,往死里哄,哪怕把郑煜澄捆着关在刺史府也不让他出门。

    她以后要去长安找他们的,不能在这种事上闹矛盾,她自己带人去,还能死在山里不成。

    刚刚想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回头,手腕被人捉住,郑芸菡急匆匆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二哥已经去收拾啦。”

    温幼蓉整个儿愣住,任由她拉着小跑回房,看她熟练地抽出包袱皮,帮她收拾行装。末了,又从自己带来的存货里,掏出最后一份肉干和果脯,郑重的放进小包袱。

    温幼蓉忽然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少女眨眨眼,“二哥不是要和你一起进山吗?我帮你收拾一下呀。营救郡王刻不容缓,已经耽误好几日,再耽误,就真得进山给他收尸了。”

    温幼蓉好半天没说话。

    她都想好怎么哄,这人怎么不按照套路来。

    这不像她。

    “你不担心他吗?若是像粽山出意外那样危险,你也不怕?”她点明扼要。

    少女故作轻松的眼神终究露出破绽,但很快又笑着压下去,眉眼明媚:“你不想二哥与你同行?”

    温幼蓉摇头:“不想。”

    郑芸菡眸光轻动,露出几分认真:“二哥想。”

    温幼蓉定在原地,原本准备的哄逗招数悉数作废。

    收拾东西的少女动作一顿,回过头时,是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无奈表情:“二哥已经是个成熟的二哥,总有自己的想法。我是担心他,但也不能因为我担心,就拘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温幼蓉握住她的手腕,起誓一般:“我不会让他出事。”

    郑芸菡回她一个笑:“他也不会让你出事。”

    温幼蓉看着她的笑,心念一动:“菡菡,若此次入山,我尚缺一个可信的帮手,你可愿意。”

    她眼底忧思尽散,竟激动起来:“你说!”

    温幼蓉难得郑重:“只是个以防万一的准备,也是我心底存的疑,未必用得上。”

    郑芸菡毫不犹豫:“即便只是以保万全的准备,我也愿意,你尽管说!”

    ……

    郑煜澄回院子的路上,竟被一身男装打扮的召慈拦住。

    召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微颤:“大人可否带我同行?”她深怕郑煜澄拒绝:“我可以带着家中护卫,绝对不给大人添麻烦,只要能找到郡王,郡守府一定竭力相助。”

    郑煜澄眸色微凉,嘴角轻挑:“召姑娘是怕郡王真的殒命山中,将山道图交给他的你,便成了间接的凶手,是不是?”

    召慈脸上的血色彻底没了,面前的男人第一次让她感到恐惧:“我……”

    郑煜澄越过她:“你与郡王的事,与本官无关,至于能不能救出郡王,得看他的命数。”

    召慈浑身发抖,又怕又慌。

    那日小聚后,她自觉受奇耻大辱,即便对郑煜澄在有兴趣,对怀章王再好奇,也再不会放低姿态去讨好半分。

    可她不服,她召慈何曾在男人面前这样受挫过,思来想去,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玢郡王身上。

    玢郡王是太子的亲舅舅,皇后娘娘的亲兄弟。她希望打通玢郡王这条线,求玢郡王为她拉上太子这条线。

    郑煜澄是太子亲自委派,怀章王也对太子鞠躬尽瘁,若她能成太子的女人,这两个男人都要在她面前低头,一旦她入东宫,今日之耻必要回报!

    她近来十分低调,在刺史府中安了眼线。那日郑煜澄与温家姑娘在厅中嬉闹,一时兴起竟直接去了后院,将山道图留在厅内。

    她盗来图献给郡王,他果然大悦,认了她的功劳,连夜带人去山上,谁曾想……

    召慈在极度恐惧中,终于生出疑惑来。

    郑煜澄,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怕极了,怕郡王活着,回来了找她的麻烦,更怕郡王死了,会直接要她们全家陪葬……

    ……

    有郑芸菡帮着收拾,温幼蓉很快整装完毕,出门去找郑煜澄,刚走到他的院门口,就瞧见付雯玉倚着白墙,眉心紧拧,藏了很多心事的样子。

    “站这里干什么?”温幼蓉大方走过去。

    付雯玉抬头,又是那种复杂的神情。

    温幼蓉笑起来,她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是不是忽然觉得,我变高了许多?”

    付雯玉一怔,听懂了。

    那群黝黑青年刚来时,她以为他们是同村人,还与温幼蓉说了些现在想起都恨不得勒死自己的话。

    付雯玉赶紧见礼:“不知姑娘是镇江女侯之女,之前多有冒犯,言语有失偏颇,望姑娘见谅。”

    曹方瑞带人闯入议事厅时,付雯玉闻声赶去,听到那些对郑大人莫须有的污蔑,心中十分气恼,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然后,温幼蓉带着人闯了过来,先将曹将军的人打趴下,又夺回主动权。她站在黑压压一群人面前接受叩拜时面不改色,回头间,却能旁若无人的对着首座的男人嫣然一笑。

    她竟看懂了那笑,是她对那男人的守护与温柔。

    付雯玉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有多傻。她怎么会将这样的人和自己比成一类?

    温幼蓉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付姑娘曾说过一句话——‘出身高贵者,跪着都比出身低微者要高上许多’。姑娘那日看我,与今日看我,是否一样?”

    付雯玉一怔,无法开口。

    当然不一样,那时,她在别人眼中只是个乡下来的,巴结侯府的表亲,如今,她是镇守一方,大齐唯一女侯的嫡女。

    温幼蓉低笑:“那时我心中存着些想不通的困扰,姑娘这句话令我颇有所感,之后种种境遇,终令往事释怀。权当我多事,今日也与姑娘说一句——人心皆有准则,一旦这准则出了岔子,便会影响人心判断;好比姑娘断定一个人高低贵贱的准则,让你误判了旁人,也禁锢了自己。”

    付雯玉浑身一震,诧异的望向面前的少女。

    温幼蓉冲她笑笑,“若你找郑大人有话说,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着转身要走。

    付雯玉忽然追了几步,大声道:“可你是女侯之女!若无这个身份,又岂能碰到那明月!”

    温幼蓉站定,回头看她。

    付雯玉双目泛红:“姑娘带人闯入议事厅,大杀四方好不威风,连大人也对姑娘刮目相看,若无这个身份,你如何做到这些?也正因没有这个身份,所以我只能心有余力不足。”

    温幼蓉笑出声来,对她的话毫无触动:“那就可惜了。”

    付雯玉怔愣:“什么?”

    温幼蓉:“我不做女侯之女很久,若他看上这个,恐怕得失去我了。”

    付雯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却发现温幼蓉眼神微偏,落在她身后。

    付雯玉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

    郑煜澄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慢步走到温幼蓉身边站定,回身对付雯玉轻轻颔首:“付姑娘。”

    付雯玉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一面。

    男人换下了隽雅文秀的锦袍,换上翻领窄袖的玄黑胡服,衬得肩宽腰窄,瘦而不弱,裹在长裤与马靴中的一双腿笔直结实,肤色净白。他不再如往常那般温厚带笑,清俊的脸上平和淡然,周身却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身束身劲装,绿有深浅,深有黄褐,像是浮在深山中的一抹杂色。这不是一般的衣裳会有的配色,没有姑娘家会这样穿,可她穿着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不止是因那娇艳的容颜,更因她身上截然不同的气势,仿佛什么模样都能驾驭。

    她自知失态,忙向他见礼。

    郑煜澄完全不在意她们刚才说过的话,对温幼蓉道:“走吧。”

    温幼蓉看了付雯玉一眼。她刚才站在院子外面,理应是来找郑煜澄的。

    付雯玉察觉温幼蓉眼中深意,垂首道:“大人与姑娘此去,定要平安归来。”

    是不必再说了。

    温幼蓉了然,收回目光,冲郑煜澄应了一声,二人离开。

    早在察觉郑煜澄对温幼蓉的心思后,付雯玉就设想过这二人站咱一起渐行渐远的场景。

    今日终于发生,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酸楚痛苦,怅然之后,反倒是温幼蓉那一句话尖锐的立在心头。

    出身高低,定人生贵贱,这准则错了吗?

    她自出生至今,所见皆是如此,分明是事实,哪里错了?

    ……

    入山的决意已定,郑煜澄立刻安排许如知调派剩下能用的兵马,又与付道几交涉了州中事务,至少保证在他离开期间,并州事务不会乱了阵脚,付道几一一记下,恭敬认真。

    曹芳瑞闯入刺史府,叫嚣是最凶的,可先是被温幼蓉夺了优势,又被郑煜澄亲自入山的决定占了主动权,再也叫嚷不起来,索性派人往长安送去消息,然后带着自己的人马留在都南郡,美其名曰帮衬接应。

    即便郑煜澄只调走少部分兵马,但郡城中尚有金州来的流民要安置,百姓安定格外重要,若人手不够起了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见曹芳瑞有此决意,众人渐渐品出些不同的味道来——曹芳瑞处处针对郑大人,若郑大人此次不亲自出马,他便会光明正大的要走并州兵马去营救郡王,也坐实了大人贪生怕死轻慢皇戚之罪。

    而今,郑大人亲自入山,他以帮衬之名留下来,多少能接触并州内务,玢郡王本是陛下派来协理并州事务的,如今恐怕凶多吉少,即便救出来,也不大可能继续留在并州,那这里的位置就有空缺。他若利用好这个机会,说不定能将郡王取而代之。

    再深想,曹芳瑞过山不入,反倒闯刺史府挑起此事,更像是在刻意造势,让郑大人不得不亲自入山,让他光明正大的钻空子。

    进山的人马已经在刺史府门口整装待发,不多时,一双男女自府内并肩而出。付雯玉与其他人站在一起送行,发现原来他们祁族都是这样穿,忽觉好笑;一样丑的衣服,唯有她镇得住这身打扮,受到老天偏爱,才能轻易抛开一切大谈阔论吧。

    “愿大人顺利救出郡王,平安归来。”付道几携诸官辞别,每个人脸上无不担忧。

    郑煜澄颔首回应:“本官入山期间,并州事务要劳烦诸位了。”

    曹芳瑞对着他抱拳:“郑大人请放心,曹某定会竭尽全力护着并州。”

    郑煜澄面不改色,十分和气:“有劳曹将军。”

    时间不等人,他们须得立刻出发,郑煜澄的目光最后落在安静立于角落的少女身上。

    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走过来。

    郑煜澄主动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她立马露出个轻松的笑。他如何看不出她的意思,只是叫他不必分心罢了。

    兄妹二人什么都没说,却又像已经说了许多。

    郑煜澄收回手,转身离开。

    他转身瞬间,郑芸菡眼神一偏,望向几步外的温幼蓉。

    温幼蓉一直看着她,直至四目相对,两个姑娘似乎用眼神完成了什么交接仪式。

    我将二哥交给你,你们都要平安。

    待诸事落定,一起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