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金枝 > 第9章 胭脂

第9章 胭脂

推荐阅读: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残雪消融,梅发柳青之时,李延慎终于远远地眺见了正阳楼旁巍峨的云京城门,而宫中也迎来了荣显公主的生辰。

    绣坊早奉圣上旨意,单独敬献了为荣显特意提前赶制成的春衫。荣显在宫室里试装,对着大食贩来的一人高的花镜审视自己的仪容,由着两个宫婢匍匐在地上为她小心地整理衣带,比较着与裙色相配的环佩。

    十二破阔腰石榴红裙,用金线细细挑绣着凤穿牡丹的花样,又用比裙色稍淡的胭脂水色丝线拧了鸟羽,暗绣了各色瑞草祥兽,艳丽地如同在吞吐着骄阳离火。外面罩一件单丝罗花笼,轻薄如雾的织物上用银线绣着云纹山峦,如水色幻梦一般。

    “流光溢彩,云蒸霞蔚。”郭衍之十分欣赏,毫不吝惜地赞美妹妹的美丽,打量一番,又指着荣显的裙角:“这是什么?”

    一旁中尚署的女官笑着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心思。凤衔坠子配上金海棠花铃,不但可以让裙子前衬不至于绊了贵人的道,而且走起路来自会有一阵悦耳铃音。”

    郭衍之点点头,浅笑着说:“父亲是很会想这些。”又轻佻地问妹妹:“妆扮得如此美丽,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荣显终于拿定了主意,从几个玉佩中挑了一个镂空蛾纹雕白玉的,挥手屏退了宫人。

    “没听园子里的小宫女们唱么?”郭衍之笑吟吟地说,“柳花飞,玉郎归。”

    “哥哥要是乱说什么,我就都告诉孃孃去。”荣显皱皱鼻子,又别扭着凑到兄长身边,娇憨问道:“我的生辰,哥哥给我带什么来了么?”

    “哎呀!”衍之一拍脑门:“我竟然忘了这事!”看着荣显蹙眉不喜,又笑道:“可我想明日你高兴起来,就不会怪我了。”

    “我哪有什么好高兴的。”

    “明天李驸马入宫来拜见爹爹,你不喜欢么?”郭衍之笑道,“他可还从沙城押运来了许多好东西。”

    “不就是胭脂么?”荣显瞥一眼郭衍之掏出来的朱漆圆盒,又扭过头去。“值得你这样特意给我,好像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胭脂可不寻常。”郭衍之刻意勾着妹妹的好奇心,“这胭脂里不但掺了好几种中土罕见的香膏,还混了往常拿来画眉的青黛水。”

    荣显嗤笑道:“哥哥一定是被谁给骗了。青黛水黑得像墨一般,怎么能混进胭脂里呢?”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衍之点点妹妹小巧的鼻子,“我问过西域来的胡商,这胭脂里混上适量的青黛,不但能够使胭脂的颜色更浓郁润泽,而且涂上妆容后格外不容易脱落。”

    “真的?”荣显叫一旁的香圆过来,自己用指尖从盒里挑了一点膏脂,涂在香圆的手背上,又沾了水略摩挲了一阵,才抬头笑道:“好像是真的呢!”

    郭衍之笑笑:“我骗你干什么?这世上你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可多着呢。”他拍一拍手,外面廊下静立的十几个小黄门次第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宽大的漆盘。

    郭衍之牵着妹妹逐一览看。

    “都是今年西边来的贡礼,琅琊王的人昨天才押运到京中,父亲刚自朝上拿来了单子,就命我先勾些最好的来给你。”

    荣显把玩着一个镂着绵延的水云花纹的赤金香薰球,歪头问道:“那孃孃那里呢?”

    “孃孃那里是父亲亲自选的。”

    满目晶光灿烂,一室瑞霞流转。荣显面上笑盈盈的,心中倒是没有多么欢喜,只在默数着数量。

    一共十八个人。

    郭衍之瞥一眼她的神色:“怎么了?”

    “嗯?”荣显弯着好看的眉眼望着哥哥,又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睛,“我心里算着,倒好像比去岁少了些。别的姐妹那里如何?”

    “何必计较这些。”郭衍之不屑地一笑,走到殿门处向外望着,喝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一起进来!”

    又有两个小黄门自门外进来。

    荣显抬手翻开他们漆盘上的两只雕仙鹤纹银片包角的乌漆盒子。

    赤金制成的步摇,累累金丝缠着顶端白玉雕成的重瓣牡丹花,边上交错嵌着碧玉花叶,下面坠着红艳艳的玛瑙珠串,在最尾垂着十余颗光华流转的大珍珠。

    荣显公主思量片刻,笑道:“那这两对珠步摇,总不会也是从西域带来的吧?我看着倒像是中尚署的手艺。”

    她看着郭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欢跃着几步过来,亲昵地挽起哥哥的手,“我就知道哥哥不可能忘了我呢。”

    “知道我记挂你就好!”郭衍之斜睨着,含笑训斥她:“都出降在即,怎么还这样颠来跑去,毫无贞静恭顺之德。看来那步摇给了你也是明珠暗投。”

    九嫔之一的修仪卢氏,正在延祚殿中恹恹不欢,却是为了那一盒荣显看不上眼的青黛胭脂。

    她美丽的眉眼凄苦地垂着,高傲地背对着皇帝,无论他怎么劝慰,都不肯展露一个笑颜。

    “不就是一盒胭脂,就值得你这样?”皇帝环着爱妃的肩膀,细声细语地安慰着。

    卢修仪嗤笑道:“是不值什么,可我连这不值什么的一盒胭脂都不配得。”

    “唉!”皇帝重重叹气:“说是来延祚殿给我送了补汤,却只是这样摆着冷脸发脾气。”

    卢修仪闻言一怒,将桌案上的汤盏拂落在地,汁水碎片飞溅一地。

    “这是做什么!”皇帝面露不豫,口气冷了下来。“你要是胡闹,就回你的丽景院闹去。”

    卢修仪闻言不敢再硬顶,也不吝惜华贵的贴金钿烟翠裙,直接便跪在了地上。

    “我哪里是为一盒胭脂?我只是心想,这胭脂只敬献了两盒,一定是十分罕见的。陛下若是都给了中宫,我自然没有资格说半句怨言。若是分赏给姊妹,那也是皆大欢喜。或者一盒给中宫,一盒给我姐姐,按照位份也是理所应当。可陛下为什么一盒给了皇后,另一盒却给了荣显公主?”

    卢修仪声泪俱下:“荣显公主虽是中宫所出,可我姐姐好歹也算是她的妃母。陛下这么多儿女里,为什么她独占风头?妃嫔侍寝尚有圆缺轮回,父亲的宠爱就可以这样厚此薄彼么?陛下可知自己多久没有到丽景院去过了么?禄平她多么想念父亲,天真可爱地问我,说姨姨,父亲什么时候来看我。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卢修仪瞥见皇帝嘴角的笑意,心惊地低了声气,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而荣显公主她只顾着自己的美丽与快乐,何曾真正关心过父亲的喜忧呢……”最后已经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陛下眸光微动,讥诮道:“你是个正二品的修仪,却想管着整个宫里的事,甚至管朕的儿女的事?荣显是中宫唯一的女儿,也轮得到你来挑她的错处?”

    卢修仪闻言一战,嗫嚅道:“我虽然只是个修仪,我姐姐却是三夫人之首,正一品的贵妃……”

    陛下冷笑:“那就回丽景院去,好好和你姐姐学学妾侍该如何侍奉君王吧。”

    丽景院中的卢贵妃,正在翻阅着禄平公主的习字。卢氏姐妹入宫多年,却只有禄平这么一个孩子,卢贵妃对她的教养十分伤心。

    “禄平的字,有进步了。”卢贵妃唇边浮起笑意。

    身旁的女官恭维一番,又引到贵妃身上:“公主天资聪颖,实在是得了卢氏高门余荫了。”

    “哪里话,她是皇室公主,只会沾郭家列祖列宗余荫。”卢贵妃平淡地回答。

    女官自知失言,忙掩口不提。

    卢贵妃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她突然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宫中内侍,行走无声是基本的训练。只有扛着肩上肩辇的内侍才会发出这样细碎的脚步声。她侍奉皇帝多年,早已学会辨别种种征兆,来给自己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

    难道皇帝又来到丽景院了?

    这些年来,皇帝对她早已不复入宫时年少夫妻间的热络。虽然她时常也会被召到延祚殿伴驾,但皇帝却鲜少踏足丽景院了。

    卢贵妃突然有些忐忑,匆忙地让侍儿捧来花镜,细细地整理了衣裙鬟髻,又热切地问身边女官:“你可看看,我的妆容尚好?”

    “瞧着很好,寻不到半点错处。”一把淳润的女声,像温柔的春泉一般漫了进来。

    有人回答,听声音却不是那女官。卢贵妃微微诧异地转过头,看到那女官已经跪伏在地,却不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顺着她磕头的方向望去,内侍挑开影影重重的碧色纱帷,露出了皇后淡雅而雍容的身影。

    “这盒胭脂,本宫特地来送给贵妃。”皇后说完,她身边的女官就将一个泥金描牡丹纹的檀木圆盒捧到卢贵妃面前。“这是西域那边进贡上来的货色,和云京常见的是有些不同的。”

    卢贵妃接过盒子来看了两眼,又搁在皇后身边的案几上,笑道:“中宫慷慨盛意,我实在愧不敢当。”

    皇后摇摇头:“哪里话。修仪跟陛下说的是对的,实在没有荣显得了胭脂,而贵妃却没有的道理。”

    卢贵妃垂着睫毛掩着眸光,低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妹妹竟然去说了这样的话么?中宫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

    “延祚殿中的陛下心血来潮给了荣显一盒胭脂,你们姐妹不是也立刻就知道了么?而且竟然还有炖汤水的功夫。有备无患这一点,令妹可真是得了贵妃真传。”

    皇后松弛着眉眼,流露出厌倦神色。“贵妃保重吧。”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那盒胭脂还落寞地躺在案几上。

    卢贵妃鼻孔翕动,强自压制怒气,还是出了声:“中宫留步。”

    卢贵妃稳坐于丽景院正堂高座,威仪仿若这小小一方天地的君王,只有面上坚硬的眼神流露她正费力地维持自己的尊严。“早在大梁立国之前,我卢氏便是奕叶簪缨之族,族中高位勋贵遍布四海。我是卢家的女儿,怎么会如蓬门小户一般,着眼于一盒小小的胭脂呢?中宫还是自行留用吧。”

    皇后微微转过头来,高耸的发髻后露出姣好的侧脸。

    她微笑道:“贵妃说的不错,可本宫与陛下是夫妻,是这大梁万民之母,一盒胭脂罢了,有什么好彼此客气的呢?不喜欢的话,贵妃便自行处置了吧。不然留给修仪,她一定会喜欢的。”

    言毕她移步上了肩辇,离开了翠竹掩映的丽景院。

    皇后离开许久,卢贵妃才缓缓松开发白的指节。她拿起案几上那精致的圆盒,微微拧开一条缝,便从中流泻出醉人馥郁。那香气绕在鼻端,贵妃却只觉得头昏脑涨。她狠狠地一甩手,将那盒胭脂丢入了碧纱外花圃的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