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君临天下 >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三)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三)

推荐阅读: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慢慢地寻到了焦点,她认真地看向跪在地下的年轻男女,神色有些凄惶。

    二十出头的模样,与四岁幼儿自然差别极大。

    许思颜正猜着她是不是认不出他,夏欢颜忽弯了弯唇角,像要绽出一道笑意,却有泪珠顺腮滚落植。

    她道:“对不起,思颜。我骗了你,我没能陪你用午膳……堕”

    “午……午膳……”

    许思颜恍惚,似又回来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

    “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吧!”

    他已被人抱在舆上离去,却又从舆上站起,踮着脚尖看向她,“姑姑,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她点头,凝立目送他的姿态,是他关于她最后的记忆。

    清美无双,却决绝无情。

    她骗了他,连同她很快会回来的许诺……

    可她真的骗了他吗?

    许思颜抱住他羸弱不堪的母亲,终于呜咽出声,“不是,娘亲没有骗我……娘亲只是回来得晚了,晚了十七年……”

    夏欢颜听得欢喜,低喘着笑道:“原来思颜并没怨我。这些年我可担心了,就怕你记恨我失了信约……”

    她抚向高大健壮的儿子,又看向木槿,眼底便有了光彩,唇边更有欣慰的笑意微微绽开。

    虽然青春不再,清瘦不堪,依然风华绝世,清美出尘。

    她无奈道:“其实,我一直想……一直想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总是被耽误,足足耽误了那么些年……”

    许思颜、木槿不觉都看向萧寻。

    夏欢颜极聪明,但毕生的聪明似乎都用在研究医道上了。

    萧寻常常昵称妻子是“小白狐”,可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他才是狐狸般的狡黠人物。若他想阻挠心地单纯的夏欢颜来吴国,只怕易如反掌。

    萧寻也未回避他们暗含谴责的眼神,只将夏欢颜拥得更紧,柔声道:“嗯,怪我,都怪我耽误了你。”

    夏欢颜却微微一笑,“不怪你,阿寻。其实我也不知道,若我来了,还舍不舍得回蜀都去。”

    萧寻道:“到底是我错了。我该早些送你回来。”

    夏欢颜叹道:“你也没想到,我病势来得这么凶猛吧?终日与药为伴,反让本该有效的药性在我身上失了效用……又或许,这是上苍在警告我们,生死天命,不该由我们医者干预?”

    萧寻叹道:“是嫉妒我这十几年过得太悠闲自在吧?”

    许思颜只觉母亲极瘦,瘦得已完全感觉不出半点生命的活力,愈发地心慌,急急道:“若是药性不够,咱们不能换更好的药吗?或者加大用量。父皇身体也不大好,故而这些年一直留心寻访名医,如今太医院便有几个极好的,我立刻去传他们过来为娘亲诊治!”

    他侧头便要唤人时,夏欢颜已拉住他手,说道:“别……”

    她已极弱,但这一拉居然极有力道。许思颜疑心,他略挣一挣,那干瘦的手指便会就此折裂。

    他忙顿住,抬眼看向萧寻。

    萧寻静默地坐在榻边揽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神色温柔沉静,竟然没有劝说之意。

    许思颜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萧寻同样是一国之主,且夏欢颜擅长医道,往来之人多神医名士,若有万一可能相救,萧寻岂肯放弃?

    夏欢颜稍稍用力,鼻尖已冒出细细汗珠。

    萧寻替她拭着,轻声问道:“把药端给你吃?”

    夏欢颜摇头,“苦得很,不想喝了。能回万卷楼里睡上一觉,又能看到思颜……看到思颜和木槿都那么高,那么大了,我开心得很,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萧寻沉默,然后道:“不喝便不喝吧!要不要我抱你四处走走?当年我住过的那间院子已经没啦,但万卷楼还是原来的模样。”

    夏欢颜道:“不用啦,我方才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看到廊下的兰花开了,大黄在阶下晒太阳,小白蹦蹦跳跳,一脚踩在了大黄的肚子上……它们两个在院子里奔闹,打翻了两盆兰花。”

    夏欢颜侧耳细听着,忽笑道:“我好像听到大黄在叫了!它虽个儿大,打架却打不过小白。阿寻,你听到了么?”

    许思颜、木槿俱是大惊。木槿簌簌落下泪来,牵向父亲的袖子,只盼父皇有法子唤回母亲神智。

    萧寻正看向窗外。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微凉的风吹动陈旧的窗棂,嘎吱嘎吱地低响着。大约到了晚课的时候,大慈恩寺里梵唱木鱼之声汇作一片,愈发缥缈悠远。

    大黄是猎犬,小白是灵猿,都是夏欢颜少年时豢养,都曾救过夏欢颜的命,后来被先后带回蜀国,早年便已寿终正寝,哪里还会在封锁十七年的万卷楼追逐打闹?

    但萧寻顿了片刻,答道:“嗯,我听到了。大黄太懒,养得太肥,自然打不过小白。”

    夏欢颜便倚在他胸前笑了笑,眼皮渐渐地耷拉下来,呢喃道:“知言在弹他的琼响。阿寻你笛子吹得好,但琴技万万不及他。阿寻,你说,我何时才能治好他的眼睛呢?”

    许思颜再也忍耐不住,握紧夏欢颜的手哭道:“娘亲,娘亲,父皇眼睛早就好了!他现在是吴国的皇帝,他什么都能看到,也能看到……看到你。娘亲,我去请父皇过来好不好?父皇他……一直盼着和你重逢呢!”

    “哦,不……不好……”

    夏欢颜恍恍惚惚,好一会儿那游移的目光才抓住眼前的许思颜,便温柔地凝视着她,神智也略显清明。

    她轻轻地笑道:“在谯明山养病这些日子,我写了一册医书,是专门针对他的病的,回头让阿寻给你。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保养,禁不住刺激。别让他知道我来过,别让他知道我死去……我死之后,不许发丧,就让他……以为我还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吧!”

    许思颜紧握着她的手,好容易才呜咽着应道:“是,娘亲……”

    夏欢颜低而促地喘息,浓黑眼睫似被露珠浸透。但她的笑意渐有苦求不得的疼痛和涩意流水般漫开,“思颜,我没骗你。晚了十七年,我还是回来看你了。可我骗了知言。十七年前最后一面,我说……我说……会回来看他。我不想骗他,可我……还是骗他了……”

    萧寻柔声道:“小白狐,他不会怨你。”

    夏欢颜道:“嗯,他不怨我,你怨我。对不起,阿寻,我一直不专心……”

    萧寻道:“你欺负了我半辈子。”

    夏欢颜道:“我知道啊……”

    萧寻道:“可我等着你欺负我一辈子呢!”

    夏欢颜道:“好……”

    她的面容浮过虚恍的清浅笑容,眼底依稀有泡沫般的梦影。

    梦影里,盲眼的小小少年柔声道:“我叫许知言,知言……”

    他握着女童的手,蘸着茶水,教她写字。

    “知言,欢颜。”

    她平生所会写的第一个词,是知言,许知言的知言。

    她仿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仿佛没有。

    就像之前多少个宁静的夜晚,她困了,倦了,于是安谧地躺在她夫婿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手臂无声垂落,一页小小的粉笺飘下,被扑入楼内的风卷起,在地上翻翻滚滚。

    萧寻抱着她,许思颜、木槿跪在榻前,俱是一动不敢动。

    生怕稍稍动弹,便惊醒了她,或撕破了一个梦。

    一个看似还算团圆的梦。

    屏风后有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踏来。

    玉青色的袍袖飘动,金线绣的龙纹随之闪着莹莹碎芒。

    他顿在了那飘落的粉笺前,弯腰,修长的手指小心拾起,打开。

    不过一眼,他已低吟一声,踉跄着退了一步,靠在冰凉的墙边。

    “皇上!”

    “皇上!”

    有侍卫低低惊呼,亦从屏风后奔出。

    几人蓦地抬眼看去,已然

    怔住。

    许知言面色惨白如纸,依墙而立,却肩背挺直,薄唇紧抿。

    “父……父皇!”

    木槿第一个醒悟过来,慌忙擦掉泪水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想掩住身后的夏欢颜,但无疑只是徒劳。

    许知言的目光已定定地落在再无声息的夏欢颜身上,眉目沉凝,眸光清寂。

    他幼年为人所害,曾经失明十余年,复明后双目清亮如镜,流转如珠,极其夺目。但此时却幽冷如井,深黯如夜,似又被谁下了毒,只余了苍凉无光的墨色。

    许思颜站起了身,然后看向从屏风后向内观望的众随侍。

    前后竟已有四拨人,萧寻的,木槿的,他的,以及许知言的。

    他匆忙上前握了父亲的手臂,待要说话,又转头看向成谕等人,“皇上来了多久了?”

    成谕等早已诚惶诚恐,低声答道:“太子刚来片刻,皇上便到了!只是……”

    只是若许知言不让说,他们自然也不敢禀。

    萧寻怀抱夏欢颜坐于榻前,依然温柔沉静的神情,只是眼底已涌出了大片泪光。

    他望向许知言,好一会儿才欠了欠身道:“二哥好!”

    二人上次见面亦在十七年前。

    那时许知言尚是锦王,萧寻亦未继位,按排行称许知言为二哥。

    许知言没有应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他跟前,看他怀抱中的女子。

    分别十七年,她仿佛依然是他的欢颜。

    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他身畔的聪慧女子,跟他下棋,听他抚琴,品着茶,闻着书香,听每一片花瓣飘落的声音。

    她总在他身边。

    只要他低低唤一声,她便会应她;只要他回头看一眼,她便在身畔。

    岁月静好,韶光明秀……

    却悄然湮没于流沙般飞逝的时光里。

    萧寻勉强笑道:“二哥早该出来相见,她其实也很想见二哥。当年跟我从北狄返回,还未入蜀,她便想着要回来看你们了!我向来不是二哥这样的端方君子,所以我拦住了,拦了十七年。你莫怨她失信。”

    “怨?当年放她走了,我便知道她再不会回来。”

    许知言终于答他,伸出手来欲要触碰昔年恋人洁净美丽的面容,却终究只在她面庞上方轻轻拂过,然后缩回了手。

    他低低说道:“她想见我,但她并不想我见到她,不想我见到她死。我不能让她走得不安,自然依她,依她……”

    夏欢颜的心思向来通透明净。

    她最挚爱的男子至尊至贵,她的儿女已然长成。

    她最不放心的许知言若不曾知道她的死讯,在她留的医书的调理下,应该还可以在儿女的孝顺下宁静安详地活很多很多年……

    于是,她终究安安心心地离去,留下了如此恬静的容颜。

    许思颜深知父亲对生母的情谊,暗暗吞了嗓间涌上的气团,低低劝道:“娘亲只不放心父皇,尚祈父皇节哀,万事以身体为重!”

    许知言便退了一步,惨然笑道:“嗯,我就当……就当不知道她来过,不知道她死去……若总是没有她的书信,我便该认为她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

    木槿压住哽咽,柔声道:“是,便是为了母后心愿,父皇也要保重自己。我先送父皇回宫吧!”

    许知言道:“好,好,我也便当作……我不曾来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挺直肩背,慢慢向楼梯走去。

    却忽然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父皇!”

    “父皇!”

    许思颜、木槿双双惊呼,慌忙扶稳,一边令人去传太医,一边亲送父亲下楼。

    屏风的那边,便只剩了萧寻抱着夏欢颜。

    他低低道:“小白狐,吴都咱们回来过了,你下面还要去哪里?不用怕,有阿寻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窗外的冷风

    扑入,他忙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些,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躯体。

    地上,那页从夏欢颜袖中掉落的粉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落地间,拂拂而动。

    上面有两行字。

    一行,是女子笔迹,清新秀丽,书着:“若你安然无恙,我便一无所惧。”

    另一行,是男子所接,潇洒劲健,正是萧寻亲笔。

    他书道:“愿倾江山无限,许卿一世欢颜。”

    ---------《东宫卷》完----------

    ——愿以泪水埋葬所有的幸福和痛苦,美好和悲伤。

    ——若你还能阅读愉快,证明我这文写得很失败。

    ——《天下卷》继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