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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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知道,隔着薄薄的山壁,外面就是明媚的阳光。

    可是弥漫在这个山洞之内的黑暗确实如此地粘稠,仿佛被吸入气管深处,让人无法顺畅地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但是她确定德伯特在等着她说出自己的答案。她曾经看过书,看过无数学者对于那场政.变的描述,也看过红鹰家族和黑龙家族的申明。书本不是一无是处的,特萨分神想着,或许它们不可信,或许它们不过是政.客粉饰之后的太平,起码它提供了那么多的论点,可以供人们思考。

    特萨抬起头,眼神却很坚决,她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声音:“因为这一场屠杀缔造了大陆长达六十多年的和平,这是有记录以来最长的和平时代。即便那是恶,也不得不做。”

    “哈,父亲也这么说了,可是我那时候还小,听不懂这些。”德伯特抖了抖翅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于是父亲说,你知道嘉文皇子的死么?那个死在了战争中、据说战争结束的时候才十一岁的年幼的皇子。”

    特萨皱了皱眉,心里突然有点疑惑,她是不是应该听下去,皇家的秘密,有时候不适合太多人知道。

    “嘉文的死讯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才被公布的,可是其实他早在三年之前战争开始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在与北方的王国签订和平契约的时候,嘉文皇子被当成人质送到了对方的手里,仅仅三天之后,威廉二世撕毁了合约,发动了统一之战。而作为质子的嘉文皇子,几乎相当于被亲生父亲亲手杀死。”

    “父亲说,你看,你觉得马卡斯小皇子无辜,觉得他们被杀太过于残忍,那么他们对于嘉文皇子所做是不是也是一样地残忍?那么谁又应该为此负责呢?没有人,没有人会对此负责。德伯特,这个世界上的罪责不是那么明显的东西,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说,你现在明白了么,既然战争开始,谁都不无辜。出生宫廷,享受着卡佩这个姓氏带来的荣耀和优越的生活,那么这个家族的罪孽就像原罪一样刻在他们的血脉深处,无论是死在敌人、或者说自己父亲手里的嘉文,还是被议会处决的马卡斯,他们不比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最后冻死饿死的战争孤儿更加无辜,皇室每一个成员都吃下过沾着平民血肉的饭菜,如同我们现在的每一刻和平,都沾满了卡佩家族成员的鲜血。”

    “最后父亲说,假如议会用自己的双手去选择了大部分人的幸福,我们愿意与议会分享那份罪恶。”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特萨仰着头,目光在黑暗中锐利无比,“是你父亲,还是席恩大公,让你跟我说的?”

    蝙蝠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不为任何人做事。特萨,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放弃了厄尔半岛的继承权。我不代表任何人的意思,只重自己的考量。”德伯特的声音有些骄傲,如同他在赌.场的时候一模一样。有很多人看不出来,这个顽劣的孩子内心里面,装着比大多数人都多的思考。

    特萨忽然想起皇都里那些花天酒地、腐臭入骨的纨绔贵族子弟,想起了雅维里家族总是歇斯底里的疯子,又抬起头,透过黑暗看向那个过早看过世间的厄尔半岛的小少爷,再想起让雷伊俯身致敬的红鹰大公奈德,最后想起很可能是自己兄长的年轻却疲惫的蝮蛇公爵。

    人类的本性不会因为所处的位置而改变,腐臭的、或是灿烂的人们,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还是一个模样。

    “德伯特,这不是我一个平民应该知道的。”特萨垂下眼睛,这么坚持着。

    “蝙蝠的第六感。”德伯特想吹一声口哨,然而蝙蝠口腔的形状实在不适合这个动作,于是特萨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嘶鸣,“咳,刚才有点嗓子疼,我清了清嗓子……特萨,我总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些事情,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开始,就觉得,总有一天,你也会站到那个高度,去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到那个时候,没有时间来给你为死者祈祷。”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祈祷魔法阵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黑魔法师放弃了祈祷,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德伯特,”特萨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应该没想那么多,我记得你当时还觉得我是去挑衅你的。”

    德伯特昂起蝙蝠脑袋:记仇不是个好习惯。

    一道光亮了起来,特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还有,我的脚被石头划破流血了。”

    “扑通——”倒挂的晕血蝙蝠同学双眼一翻摔了下来。

    “谢谢你。”只有这一声道谢,昏迷的德伯特并没有能听见。

    特萨走回大家睡着的地方的时候皱了皱眉,雷伊不在原地。她抬起头,魔法屏障还留着一点被触碰的波动,她也伸出手,试探地摸了过去。大概察觉到是她,魔法屏障慢慢地给她打开了一道口子。

    洞外的阳光灿烂而明亮,因而那一身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袍子就尤为显眼,他盘着腿坐在地面上,抬头看了看特萨,伸手招了招:“特萨,过来。”

    特萨走过了过去,被雷伊拉到他腿上坐好,比起近距离接近的害羞或者是其他情绪来得更早的,是直观的生理感受:

    这两根大腿骨膈着真不舒服。

    照顾一下大法师的情绪,特萨默默地把话咽了下去。

    “心里不舒服可以跟我说。”雷伊的声音非常温柔,比起德伯特那么长的废话,都令人安心。

    特萨伸手环抱住修拉的肩膀,闭着眼睛:“要是你现在有身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大概……在笑吧?”青年的骷髅一时也拿不准自己这种情况下会摆出什么表情,毕竟表情这种东西,很多时候不过是本能而已。

    特萨把脑袋凑到雷伊脖子里,久违地摆出了亲密的姿势,轻轻地蹭了两下:“雷伊,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犹豫过么?”

    虽然这个名字的由来让人不快,可是大法师修拉仍旧坚持了那个短暂地带给了他如同母亲关怀一样的女人,在最初给他起的名字。

    ——他曾经答应过、并且接受了这个名字。

    “时间太久,忘记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伸出手臂环住特萨,“为什么这么问,我以为你和德伯特聊了一会儿会感觉好很多。”

    “我害怕。”特萨感觉到对方的怀抱,稍微放松了一点,“我不是在害怕自己杀了人……我是在害怕,我拿杀人这件事情,当做发泄。雷伊,我之前沉浸在杀戮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在那个时候,我居然觉得愉快。”

    “谁说不是呢。”修拉这一回发出了笑的声音,“特萨,我知道杀戮带来的快感无与伦比,压倒性的力量,远远凌驾于同类之上、主宰他人性命的快感,根植入我们的血脉,我们都是一样的。”

    在人们的传唱中,无论是冒险的、征服的幻想的故事,还是报仇的励志故事,甚至是忠贞和出轨同样流行的爱情故事里面,主人公的杀戮都是那样让人神往和热血沸腾,你不会细究那个罪人是不是罪不至死,你不会考虑对方的士兵与平民是不是无辜,因为我们,在渴望杀戮,而那就是我们的本性,我们所寻求的、追求的、渴求的征服他人的力量和屠杀同类的快感。

    感觉到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雷伊停住了后半段的话,慢慢地收紧了胳膊,放缓了语气:“所以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刻的心,你日后会为了无数理由杀戮,为了所谓的正义,或是为了朋友、为了复仇,乃至为了一个我们现在都不能想象的原因,而你天生是如此地强大,如此轻易能够凌驾他人之上,能够把对血液的恐惧轻易地消弭,到那一刻,如今你说感受到的对自己手中的力量的恐惧,就是让你停留为‘人’的唯一力量。”

    他摸了摸特萨的头:“特萨,不要失去作为人的那一部分,你可以允许自己卑劣地喜爱杀戮,但是,也保留现在这一刻,你对自己力量的恐惧,不要为此退缩,无论什么时候,我在你的身边。”

    ————

    这艰辛的一路一直走到第五天,他们才终于遇到了一个不算小的城镇。在同伴们灰头土脸的笑容中,厄尔半岛的小少爷拎着大家最后的财产换来的筹码、带着骄傲的情绪走近了那家小破赌场。

    一个小时之后,在他面前堆上了一大堆筹码的时候,老板带着几个人,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小鬼,在我的地盘上出老.千……”

    哎,没有执事随行真是不方便。德伯特少爷忧伤地拖着下巴:“虽然我知道你们其实根本没有我出老.千的证据,不过抵赖不是我的习惯。可是明明大家都出老.千了,你们那边技不如人,还是得认输啊。”

    赌场老板显然没有棉花酒馆老板宠辱不惊的气度,他恶狠狠地道:“哼,敢挑衅老子,老子马上就教会你,什么叫认输……啊!!!”

    耐心很不好的德伯特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子中央顿时涌出大量的蝙蝠。德伯特在大家惊恐的眼神中叹了口气:“都说了愿赌服输了,你非要赌下一项,现在比武力你大概也输了,赔点什么好呢?干脆把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现.金都赔给我吧?”

    从赌.博成功转型成为抢.劫的德伯特哼着歌向外走,几只蝙蝠哼哧哼哧地拎着钱袋跟在后面,从蝙蝠们后方的屋子里传来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

    “咦?”德伯特很惊讶与自己的同伴们中间多出了一个人,那是个高的金发男人,从衣着看应该是贵族,不过神情看起来非常活泼开朗,隐约有点眼熟,然而几乎不怎么去学校的德伯特并没有能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德伯特立刻优雅得体地伸手与对方握手:“我是德伯特·厄尔,很高兴能见到阁下。”

    “我是兰斯洛特·拉尔森,也很高兴见到你。”

    兰斯洛特·拉尔森?这个名字好耳熟,德伯特皱着眉毛想了想,拉尔森是那个新晋的乌鸦家族的姓氏么?兰斯洛特……兰斯洛特……等等……不会是……

    德伯特觉得头皮发麻:“您不会是诅咒系……”

    “我是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轻快地回答。

    ——诅咒系生存守则第一条:不要让兰斯洛特主任记住你的名字。

    德伯特猛地后退了一步,把刚刚和兰斯洛特握手的那只手使劲甩了甩,小心地问道:“那个……我想我刚才介绍得很快,您应该还不记得我的名字?”

    “德伯特·厄尔,我想你应该戴顿·厄尔副主任的儿子。”兰斯洛特立刻愉快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放心吧,我记住了。”

    尤利塞斯拍了拍简直精神恍惚的德伯特的肩膀:“咳咳,没事,他已经记住我们所有人的名字了,我们与你同在。”

    德伯特痛苦地抱头:“可是我根本不想与你们分担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