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凡(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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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说凤翔城人民八卦的水平还是很高的。

    三日前才新晋的乐魁,到这会儿祖宗八代都已经被扒出来了。而且那故事讲得惟妙惟肖的,仿佛一个个都是当事人。

    游伶通过周围人的交谈,对这乐魁也有了初步的认识:此人名赵酩阳,字无师,刚及弱冠。

    赵酩阳的故事也算传奇:他生于大武西南腹地的一所小城,谭城;幼时家境贫苦,父亲是个地痞,在一次偷盗后被失主抓住,乱棍打死,母亲是个被负了心的烟花女子,得知其父之死,心灰意冷,投缳而去。

    所幸赵酩阳的姑母是当地一家青楼的鸨母,便收留他在青楼里当个打杂跑腿的小厮。八岁,正是念书习字的好时候,但是姑母却没有那个闲心,她本就不喜自己那个不学无数的便宜哥哥,觉得自己能给他孩子提供一口吃食就不错,哪儿能一月花上几贯银子送他读书?

    从八岁到十二岁,赵酩阳就一直呆在青楼里,端茶送水,抹桌扫地,甚至挑水砍柴,这孩子嘴甜又勤快,再加上同命相怜,楼里的姑娘都还挺喜欢他。

    即使是谭城这样的小地方,也不能避免追捧声乐的风潮,楼里有名的姑娘都会点儿乐器,尤其是花魁周媚,一手七弦琴也是小有名气。

    赵酩阳就是从这些窑姐儿身上学会了识谱和抚琴,而后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十三岁那年,他的琴技已经比周媚还有名了,靠着为当地富绅表演时背着姑母攒下的银钱,在一个雨夜里,偷偷离开了谭城。

    无师,无师,是他自己为自己起的字。他从不承认自己有师傅,全靠着一身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好本领,一旦哪里有名家表演,他便是挤破头了也要去看看,只要看过听过,回去稍加琢磨,再难的曲子,都能复现。就这么一点点,一步步,终于在千秋宴上一飞冲天。

    游伶伸长脖子,终于远远瞅见了乐魁游街的花轿。

    那是一顶开敞的轿子,轿头是藏青色的双重攒尖顶,六角若飞举之势,底下是六根漆红色雕花细柱,三面围栏,这顶,这柱,这栏,分明就是天水湖湖心亭的微缩版!

    抬轿的是四个肌肉虬结打着赤膊的壮汉,皆在腰间系了红腰带。

    轿前有八名端着□□的兵士开路,兵士身后是两名美貌动人的乐姬,手里持箫,似乎是为了给乐魁伴奏。轿子的后方、左右两侧又另有总计一十六名兵士,将乐魁保护得是密不透风。

    赵无师正坐在轿中,头戴琴首形状的赤红色发冠,连岳山的位置都刻的清清楚楚,身穿状元特制的大红锦袍。

    身前置一把月型式的七弦琴,是千秋宴上武王都当面赐给他的。

    他鼻梁高挺,眼睛狭长,嘴角微扬,志得意满的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手里随便拨弄着琴弦,完全没有好好弹的意思,似乎是觉得周围这些庶民根本没有资格见证他的真正实力。

    战霄只看了一眼,就撇过头去,当时在千秋宴上,他就对这人心生不喜。

    游伶默默捂了下脸,小声嘟囔:“天,我一辈子也不要当这什么鬼乐魁.....”

    时刻关注着他的战霄自然也没错过这句话,明知道答案却想逗逗他:“为什么?”

    “一个大男人,打扮的跟个要出嫁的新娘子一般不说,还得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游街,我可承受不起。”游伶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听了这话,战霄不受控制的开始联想,要是眼前这风华无限的小乐师穿起那身为乐魁特制的红袍,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想着想着,呼吸粗重了起来。

    游伶倒是没有注意到元帅的异样,在轿子离他只有十几步时,他看清了赵无师身前的那把琴。

    周围有人小声讨论:“每次武王陛下都会为新任乐魁赐一把宝琴,之前琴仙沈公子得了那把梁朝时遗留的‘扶摇’,不知这次赐的又是什么?”

    “月姬。”

    “啊?小兄弟,你知道这琴的名字?刚没听清楚,能不能再说一遍。”游伶旁边一位高个儿,小眼,笑唇的乐师大大咧咧的问。

    游伶觉得这人还挺合眼缘,便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从琴身的断纹来看,形似冰裂,再结合木质,可以推测这把琴至少有四百年的历史,那时大周始建,百业俱兴,出了许多名匠,最知名的便属为周王设计皇城的吴庸。吴庸钦慕一名唤作月姬的烟花女子,月姬抚得一手好琴,歌喉更是美妙,让他神魂颠倒。这闻名大周的第一工匠,为了讨好自己心爱的女子,便耗费整整半年造了一把宝琴,琴身状如月,色如霞,以红玉做琴徽,也命名为月姬。”

    战霄看着游伶侃侃而谈的样子,心里痒痒的厉害。他也发现了,小乐师似乎对前朝历史以及有关琴的各种事情都非常熟悉,但是对凤翔城的声乐界和各种规矩却陌生的很。

    那高个儿定睛一看,拍手道:“小兄弟,厉害!果然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就是月姬!”

    高个儿的这一声太兴奋,没收住声,不但周围人听到了,连刚刚从他们眼前过去的赵酩阳也听见了。他漫不经心的回头看了眼,眉头皱了起来,那个人....好生眼熟。

    再往前走了阵儿,他才猛然想起那人正是千秋宴上没有给他投箭反而把箭揣走的武国元帅战霄,看穿着应该是微服出巡。故赵酩阳虽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但也没敢有什么行动。

    更令他在意的是,靠元帅最近的位置,有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看气质,似乎也是个乐师。

    游街时人多眼杂,赵酩阳心里虽然有计较,但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个儿拍拍胸口:“小兄弟,一不小心就太大声了,见笑见笑......不过你真是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通过琴身段纹可以推测出年代的人呢,无论如何得和高人认识一下,在下陈宝,是个无名乐师。不知高人尊姓大名?”

    对方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游伶乐了:“在下游伶,和你一样是个无名乐师。”

    陈宝张了张嘴巴,还真没听说过游伶,不过这样一个牛人,怎么能籍籍无名。难道高人只会认琴,弹琴不行?

    “您身边这位是?”不是陈宝多嘴,实在是高人身边这位气势太强,而且为什么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嫌弃,似乎很不乐意自己与高人聊天。

    “哦,这是.....”

    “我是他家护院,负责保护我家乐师大人的安全。”战霄闷声说。

    藏在房顶上的李准差点儿滚下来,平时都是他们叫元帅主子,万万没想到,现在自家元帅也有主子了

    游伶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这元帅大人,还真是啥都敢说。

    他斜睨战霄一眼,对方毫无所动。

    游伶索性释怀,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能听武国战神叫自己一声主子,也够回去和小石头吹上一年了。

    陈宝似乎是性子单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听说这人只是个护院,就转眼把他抛到脑后:“对了,高人,刚才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最后吴庸和月姬怎么样了啊?”

    游伶微微叹了口气:“虽然吴庸醉心于月姬,但是吴庸作为吴家嫡长子,他的家族是断无法接受最一个风尘女子的,尤其这吴庸还是后辈之中最优秀的。后来打压的厉害,吴庸甚至还想带月姬私奔,最后被家族的长老拦了下来,先是软禁了吴庸,然后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月姬绞死了.....”

    陈宝倒吸一口凉气。

    “月姬死后,吴庸心灰意冷,对家族萌生巨大的恨意。所以在皇城的设计图中,他故意弄出了别人都发觉不了的错漏。五年后的一日,皇城的一角意外坍塌,还好巧不巧压死了在那里游玩的四位贵女,皇帝大发雷霆,吴家也因此遭了罪,慢慢开始没落。对了,那几位死去的贵女中其中一位,就是当年提议要绞死月姬的长老孙女......”

    “哎,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这月姬宝琴可真是名贵,希望赵公子能好好待他。”陈宝无限感慨。

    游伶给陈宝讲故事的时候,旁边另有人聊的正欢。

    “哎哎,你说,这赵公子和沈公子相比,又不知谁更胜一筹?”

    这一问不禁让游伶想起了三日前,在沈府和沈兄畅谈时的场景,谈起乐魁这事儿,沈兄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还特意把扶摇拿出来给他看了看。不过沈自横有自己的惯用琴——忘尘,虽然没有扶摇名贵,但是更顺手,所以一把名器在他那里也就单单是个摆设。

    再看看赵无师游街时那满脸倨傲的样子,就论心境,也是及不上沈自横万一,游伶心里默默的嫌弃了一下。

    “可惜沈公子素来低调,我等也一直难睹扶摇光辉,却不知是否有幸听得赵公子奏一曲《思无涯》。”

    “是呀,这《思无涯》可是在千秋宴上艳惊四座啊,我看了曲谱,赵公子小小年纪能作出这般曲目,真是前途无量。”

    “《思无涯》?曲谱?这是怎么回事?”游伶转身问陈宝。

    陈宝嘴角抽了抽:“高人,您不会才进咱凤翔城吧。这是老规矩啦,乐魁的曲子必须是自己所创,比如琴仙沈公子当年所做的《新广陵曲》,再就是这赵酩阳的《思无涯》了。一旦封了乐魁,为了服天下人,就像要把文状元的文章贴在皇榜上昭告天下那样,乐魁的曲谱也要贴出来,现在凤翔城的乐师...不,甚至全武国的乐师,几乎都要人手誊抄一份了吧.....”

    “这么说你手里也有了,能不能借我看看?”游伶笑眯眯的问,这一笑,让他原本平平无奇的脸增色三分,看得陈宝脸差点儿红了。

    乖乖,这高手的眼睛可真是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这样一个人问他借乐谱,他焉有不借之理?

    忙不迭的把藏在胸口的绢纸拿出来,恭恭敬敬的递给对方。

    游伶礼貌的接过,打开之后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眉头就皱起来了。

    “怎么,有问题?”战霄对他的情绪变化特别敏感,问道。

    游伶正准备开口,街角那边却突然一阵骚动。

    “天,有人拦了乐魁的轿子!还破口大骂!”

    “这是演的哪一出?”

    陈宝立刻眼睛放光:“高人,走,快走,有好戏看了。”

    游伶看了战霄一眼,战霄点点头,三个人立刻随着人流朝前面去了。房顶上围观的几人也赶忙跟上,跑去跟着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