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古琴与银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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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知节左手抱着琴,右手提着食盒,怕食盒内的银耳羹洒了,便没有使用轻功,出了怀仁斋,一路问着路过的长歌门人,拐过院墙外栽满柳树的小道,湖泊之上弯弯曲曲的石板桥,走了许久,才终于拐到了杨青月的院门外。

    她算是第一次深刻了解到杨青月的院子有多偏僻了。

    院门的朱漆有些斑驳,任知节抬手正要敲门,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她抬着的提着食盒手举在半空,里面那人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打开盖子,笑着说:“来就来,还带吃的。”

    任知节木:“那么你有觉得不好意思吗。”

    对面的人笑容如旧:“当然没有。”

    杨青月穿着黑色外衫,并没有束发,长发松松散散地系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他清瘦的面颊边,笑容显得懒散而不羁,只是眼下黑眼圈浓重,衬着白皙的肤色,显得有些病态。

    他往旁边让了让,任知节随即踏进了院子里,院中原本堆积了一地的落叶被扫至一起,堆在了角落里,光秃秃的银杏枝头只有孤零零几片叶子还悬吊在上面,摇摇晃晃。院子角落的假山荷塘旁的杂草也被清理干净,池水清澄一片,任知节晃眼看见几尾红色的鲤鱼在水中摇头摆尾,池子边上两株梅树也开了红色的冬梅,几点艳红将这个灰扑扑的院子衬出了些许活泼生气,与前几日的荒凉萧索形成鲜明对比。

    她眨了眨眼睛,再扭头看向一脸疲惫的杨青月,说:“你不会是一晚上都在收拾院子吧。”

    杨青月点点头:“左右无事可做。”

    他坐到树下的石凳上,将食盒中的银耳羹和烤羊肉取出,烤羊肉已经凉了些,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拿着串着羊肉的竹签儿吃羊肉,大快朵颐的样子与其他温文尔雅的长歌门人相去甚远,他一边吃,一边笑着点头:“知节手艺不错,这烤羊肉与我想象中的一样。”

    任知节坐到他对面,笑着问:“你不会在梦中也吃过烤羊肉吧?”

    杨青月点头:“自然。”

    任知节:“……”

    这人真能做梦,梦中踏遍山河,梦中吃遍天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把琴放在石桌上,之前她将琴面板包括凹槽里的灰尘都给擦了干净,栗壳色的琴面亮得几乎能倒映出人像,她看着杨青月的黑眼圈,得意地一扬下巴:“这回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杨青月笑笑,垂下眼看琴,手抚过七根琴弦,左手按住琴弦取音,右手拨弦,琴弦震动,从琴面回响,古雅而悠远的琴音响起,琴音连着成一曲,犹如汤汤春水,汩汩流淌,不似任知节与他初见时所听到的沙场鏖战之音。

    任知节坐在他对面听琴,忽然说:“你在梦中都去过哪儿。”

    他微微抬眼,手下拨弦动作不顿,道:“长歌门,千岛湖,江南道,大唐疆域,塞上风光,皆有领略。”他说着,目光有些悠远,手中琴音一转,犹如塞外狂风卷着黄沙嘶鸣。

    “我曾梦见自己踏过一片黄色沙丘,阳光炽热,照得眼睛也无法睁开。我知道自己在梦中,却觉得似乎永远也无法走出这个梦境,直到我看见了一片似乎望不到边的湖泊,后来我醒来之后查阅典籍,才知道塞上鸣沙山下自有一片药泉,与漫天黄沙之中守着一丝清凉。”他缓慢说道,“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还能梦见这个院子,这个长歌门以外的风景。”

    任知节随着他的诉说,也想到了自己在塞外鸣沙山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连绵起伏的沙丘,她跟着商队艰难行走,因为长时间的缺水,她的意识都已经模糊了,整个人趴在了驼峰上,听着驼铃一声声缓缓传入耳膜,直到她的眼前出现了与黄沙截然不同的蓝色。

    她明白杨青月在梦中见到与这狭窄四方的院子不同的风景时所能感受到的震撼,就像一个被困于黑屋子中的幼童无意中打开了天窗,第一次碰见了阳光,她扭头看了看这院子的围墙,以及那枝条繁茂探出墙外的银杏,觉得面前这个总是把自己困在这处偏僻院落中弹琴的人,如同这株银杏一般,早就脱离了院墙的桎梏,活得自有一番滋味。

    也难怪他清醒时总是以笑眯眯懒洋洋的姿态示人。也许他梦中遭遇了许多恶事,让他不得不以琴音自卫,将自己囚禁在这处偏僻院落与长歌门众人隔离开来,但同时,他也从中领略到其他长歌门人所不能领略到的风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悲。

    任知节想着,只觉得这人真是神奇而又令人敬佩的,她听着他指间琴音,笑了一声,从身后抽出傲雪贪狼枪,双手交错,银枪在她手中翻了个个儿,舞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儿。

    琴音一顿,随即一声沉鸣,如同城墙之上擂响的战鼓,带着捶击心脏的震动。琴音越来越紧凑,如同战鼓摧动着将士上阵厮杀,任知节枪舞得越来越疾,她银甲闪光,红袍飞舞,枪刃过处,带起一阵阵劲风,将她身边的尘灰吹散。

    仿佛将士已冲入敌阵,撕开阵势,琴音变得纷乱,犹如在杂乱的马蹄之间左冲右闪,任知节步伐变快,不再拘泥枪法一招一式,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挺□□出,力道强劲,角度刁钻。而后琴音顿止,她手中银枪重重也竖在地面,与琴弦余音相和,气势惊人,似乎一人与千军万马相对峙,一骑当千,战意正酣。

    任知节也有些恍惚,她忽然就想起了以往。她并不喜欢战争,也并不喜欢将脑袋系到马鞍上的日子,然而每到敌军兵临城下,她又是横枪而立的勇将一员。到了现在,她也已经习惯了军营,习惯了马蹄踏过一具又一具零碎的尸体。

    她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文艺文艺,忽然听见对面的杨青月先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打扫好的院子,又没了。”

    任知节:“……”

    她看着枪刃带起的劲风吹了满地的落叶,抽搐着嘴角:“要不,还是我……”

    杨青月摆了摆手,他从石凳上起身,在院墙角落拿起那把竹编的扫帚:“还是我来吧。”说着,他又从那儿拿出一把铁锹,递到任知节手里。

    任知节目瞪口呆:“……”

    杨青月懒洋洋地说:“当年你父母在我院子那棵树下埋了坛好酒,说是等你长大了便挖出来四人一起喝。”他看向任知节,“现在就咱们俩独享了。”

    任知节看着拿着扫帚继续扫落叶的杨青月,在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铁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慢吞吞地在银杏树下挖了个深坑,除了纠结的树根其他啥也没看到时,她才咽了咽口水,回过头,对着杨青月道:“杨大哥,你没说是埋在树下的哪一边啊……”

    杨青月看着那个大坑:“……”

    杨青月放下扫帚,神色如常:“我也忘了。”

    任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