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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横塘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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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烫的铜钱被取出来时,梅蕊口中还隐隐能够尝到古旧的锈味,她压了压舌尖,试图将这股味道驱散,身旁的怀珠惊呼道:“头一个就吃到了呀?蕊蕊运气真好。”

    那枚内方外圆的铜钱静静躺在她手心,上面写着宣元通宝四字篆书,宣元是先帝的年号,若是梅蕊记得不错,这是在宣元十年时铸成并于大缙流通,在此之前大缙子民用的还是前朝的轻钱,积□□万枚才能将米斛装满,宣元通宝重有两铢,十钱则为一两①。这大抵算是先帝在位十五年中唯一有所未做的功绩了,然则这番功绩也少不了陆稹的影子,据说提出将轻钱替换掉的人,正是陆稹。

    单凭这件事来讲,梅蕊便觉得陆稹并非传闻中的那样,是个彻彻底底的奸佞,反倒是像是个忠君爱国的能臣,只不过逊在了是个宦官的名头上,古来那些掌权的宦官都没什么好东西,弄权倒是一等一的好手,这才教世人对宦官怀揣了不太好的观念去看待他们。

    梅蕊将铜钱捻在指尖摩挲着,铜钱背面有两道仰月纹,她托着腮,思绪不知飘往了何处,怀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回神!”

    她茫然眨了眨眼,怀珠扑哧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快些将饺子吃了,等会儿呀,我们去放河灯。”

    梅蕊一口咬在了竹筷上,门牙磕得有些发软:“你从何处寻来的河灯?”她皱眉,“再说,这都快宫禁了,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没准儿就罚你提铃去!”

    怀珠却一个劲地撺掇:“这有什么嘛,要是罚我去提铃,我就拉着你一同,咱们做个伴儿壮胆,有什么是怕的?”

    遭她缠得无法,梅蕊只得应了她,吃完饺子后将披风的兜帽带上,怀珠在前面拉着她就出了门。一路行至了太液池,碰上了好些个放河灯回来的宫人,怀珠拿肩头撞了撞她:“瞧,大家都在放呢,前些年咱们不是也放了么,今年你怎么就这样畏畏缩缩的,不像你呀。”

    梅蕊扶额苦笑:“你是不晓得,负责清扫太液池的宫人前些日子才对陆护军进言,道是年关将近了,往年于太液池放河灯托愿的宫人过多,每日他们都能捞上不少河灯残躯上来,再添某年因在太液池放河灯,不慎酿成走水之祸,让护军他下令今年宫中禁止放河灯,并予以重罚。我瞧着呀,护军当时的神情对这事儿很重视,指不定哪日就下令了。”

    怀珠嗳呀道:“那就更要趁着他未下令的时候放了,过几日等他下了令,那可就放不成了,这河灯呀可是我亲手扎的,我还描了梅花在上面,我给你瞧。”听她这么一说,梅蕊便低头看去,见她两手空落落的,疑惑道:“河灯呢?”

    “遭了!”怀珠一拍脑门儿,“我给忘屋里了。”

    她猛地将兜帽给拽了下来,跺了跺脚:“我这就回去拿,蕊蕊你去池边上,我之前已经同一个公公说好了,让他载我们去湖心的蓬莱岛放灯。”

    梅蕊失笑:“还去蓬莱岛?”

    怀珠吐了吐舌头,哼道:“这池边人太多了,碍眼得很,我们得另辟蹊径,往人少的地方放,愿望呀,才会被神仙听见。”她很虔诚地合十了手往天上看去,然后转身往回跑,还回头来对梅蕊挥了挥手:“蕊蕊你先去呀,在岛上等我,踩好点,免得隔日被那些人给捞上来,若是能沿着流出宫城呀,那才叫好呢。快去吧,我拿了河灯就来找你。”

    瞧着怀珠跑远了,梅蕊才拢紧了衣领沿着太液池边走去,没走多远,果然见着一只小船横在岸边,她上前轻声问道:“船家,到对岸去么?”

    那在船头打盹儿的人猛地惊醒,梅蕊借着月色看过去,却是福三儿,他也被惊住了,挠了挠头:“梅蕊姑姑,您怎么来这儿了?”

    梅蕊笑道:“这赶巧了,没想到你还认识怀珠,但她现下忘了河灯在回去拿途中,便让你先将我渡过去。”

    福三儿愣了愣:“怀珠?”

    “是啊,”梅蕊看了他一眼,“不是她早前与你说好了让你在这处候着她的么?不然你在这里作甚?”

    福三儿打了个哈哈:“我在这里还有会有什么事呢,自然是在这里等怀珠姑娘了。”他搓了搓手,“您这是要到湖心的岛上去?”

    梅蕊点了点头,福三儿面上的神情一滞,随即道:“那您上来罢,我渡您去。”

    其实长安今年的冬算不得很冷,太液池面上都未曾凝结成冰,小舟推开月色粼粼,福三儿站在船头,边摇着桨边问道:“您同怀珠姑娘等会儿是在哪处放河灯?”

    梅蕊道:“约摸就是在岸边吧。”

    福三儿又问:“放了就走么?”

    这让梅蕊有些纳罕,好笑道:“你这话问得,莫非我还要在蓬莱岛上歇一晚么?天寒地冻的,我可受不住。”

    福三儿讪讪道:“小人就随口一问,这不也是怕您二位冻着么。”他眼珠一转,“白日里护军大人说,近来宫中要实行严禁了,您也晓得,先帝在时宫禁太松活,大人觉得这样下去风气不正,这会儿亥时都快过了,您呀,放了灯就快些回去罢,要不小人在岸边等着您,河灯入了水,就将您给渡回去。”

    “河灯在怀珠那儿,她不来我怎么放,”梅蕊奇怪地看着福三儿,“再说,你将我载过去后,不回去接她的么?那她怎么过来,福三儿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事儿瞒着我?”

    福三儿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别开了脸:“哪有,我这不是担心您么,上回您就险些被大人让去领罚,那回小人在旁边儿看着都替您捏了把汗。”

    他讲的是之前自己差些又被拉去受板著的事,梅蕊对自己偷奸耍滑的行为面上一赧,心里的疑窦也暂且放下了,福三儿又道:“饺子您吃了么?”

    梅蕊嗳道:“吃了,还是要谢你。”福三儿双手摇着桨,腾不出手来摆,就一个劲儿的摇头,“都说了,是大人的意思,您要是谢我,这就是折煞小人了。”

    “你这样晚了出来,护军晓得么?”

    她问得福三儿浑身一紧,哈哈道:“您这么问,是个什么意思?”

    寒风刮在耳畔,梅蕊缩了缩脖子,一开口就是仙气飘飘地:“我便是觉得你向来都是跟在护军身侧的,你在这儿,倒让我生出了护军也在这附近的感觉了。”

    “您可莫要乱说,”福三儿被吓得一激灵,抖了抖身子,“又是深更半夜又是黑灯瞎火的,护军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梅蕊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护军那般精贵的人,想来也不会出来受这寒气儿,且我觉得护军并不信鬼神,更不会放河灯来期许什么了。”

    陆稹这样的人,信的约莫从来只有自己,她又想起了晚间时候吃的饺子,便又觉得陆稹虽然平日里有些捉摸不定教人胆寒,但实则内里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蓬莱岛近了,福三儿将船靠岸停下,梅蕊担心怀珠来了见不着他会着急,便催他快些过去,福三儿踌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拿起了竹竿,并在临去前再三叮嘱:“您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这岛上可大了,若是迷了道,寻起来也麻烦,待我将那个……怀珠姑娘接过来,我便瞧着您二位放河灯,放了就把你们送回去,免得出岔子。”

    梅蕊扑哧一声笑了:“这能出什么岔子。”又冲他摆了摆手,“行了,快去吧。”

    福三儿走前还一副放心不下的形容,梅蕊瞧着他推波而去,站在岸边跺了跺脚,临着水的风刺骨的凉,她觉得自己脖子都被冷僵了,便往里面走去,躲躲风。

    她记得岛上有个纳凉的亭子,上面写了八方来风四个字,许久未来过这湖心岛上了,她脚步一转便向亭子走去。冬夜本就是悄无声息的,她连自己的跫音都听得格外真切。

    突然,不远处的梅林里划开一道火光,将她实实在在地惊住了,梅蕊待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弹。

    她想起怀珠此前告诉她太液池曾溺死过几位嫔妃,溺死的人是不能投胎的,只会化作水鬼,不能得见天日。夜里她们会成群结伴地上岸来谈天说地,看看这宫里是不是还是她们去之前的模样,若是顺道遇上合眼缘的,还会拉下去同她们作伴,一起共览人世繁华。

    梅蕊向来是不太信这些的,但这阴风嚎啕的时节,再加之先帝的殡棺还停在西内,教她后背发凉,心口怦怦直跳,眼珠分毫不错地朝那点火处盯着。见那火苗慢慢向上升起,梅香浮动间,照亮了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

    那眉是春山一笔难描绘,那眼是丹凤略挑多情累,那唇是薄幸风流料峭摧,那鬓角寒鸦,拢下冷香微。

    看清其人后,梅蕊面上的神色比见鬼魂还要惊诧,她往旁侧的树后一躲,捂着心口,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陆稹?他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