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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中的气候和苏州有很大差别。

    今日的雾气直到正午还未完全消散。即便是较繁华的城镇上最宽阔的一条街,地势也不平坦,上坡,下坡,上坡,下坡,马车因此走得很慢。

    这里的一切感觉都懒洋洋的,充斥着和江南完全不同的氛围,即便随处可见断壁残垣,可是路人熟视无睹,好像连清理重建都懒得做。伊崔通过车侧的窗口观察着,思虑着怎样能让这里快速恢复生机,或许重新打通由蜀入藏的茶马古道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伊先生,城里最大的凤仙阁有人在坐堂行医,此人……属下认识。”马儿走得很慢,车外一个士兵凑过来轻声低语。伊崔记得他,他是自己入蜀之后,赵南起派来保护他的校尉之一,姓陈,不过大家都喊他阿柴。

    听见阿柴语气中的犹疑,伊崔淡淡道:“似乎是个你不太喜欢的人?”

    “是松斋先生,文叔扬。”张遂铭的“御医”,张遂铭病重时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原来是跑回了蜀中老家。

    张遂铭的势力早已灰飞烟灭,不过既然碰见这么“重要” 的余孽,不能不去看看,于是伊崔勾了勾唇:“你去看看,若觉得方便,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等于“扣押”起来。

    阿柴高兴地应了一声“是”,他差点死于这个庸医之手,对此人坑蒙拐骗的行径很是不屑,如今正是冤家路窄,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阿柴经过两年的军旅打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冲动少年,他本来就是便装出行,很方便地带着两个一同护卫伊崔的同袍假装前来喝茶,慢悠悠坐到大堂一角聊天,想先探听一下动静。

    文叔扬正在堂中央眉飞色舞地讲着,两年不见,他的口才更好,肤色红润,白须飘飘,真如仙人一般,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可是阿柴发现,他的目光时不时瞥向左边,似乎有挂记之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红巾军装扮的少年独自坐在角落,正襟危坐注视前方,一言不发。

    那少年肤色黝黑,看甲胄的品级,官职不小,但是却没有一丝战场的血气,很是稚嫩,而且阿柴从未见过。

    莫非有人胆敢冒充红巾军行骗?

    这又是一桩不小的案子,想到今日自己可能,阿柴不由兴奋起来。

    突然间,这少年站了起来,他持剑离开,离去前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文叔扬,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随即踏出门槛。待少年走掉,文叔扬悄悄松了口气,他做了一个不经意的手势,他带来的侍从会意,其中两人假装要出门叫车,实则快步跟着那穿着甲胄的少年的方向走去。

    阿柴见状,低声对两个同袍说:“你们守住文叔扬,我跟过去看看。”同袍会意,假装继续喝茶聊天,阿柴立即捂着肚子,装作想要大解的模样狼狈出门。待他拐入一个小巷口,立即紧贴墙面,暗暗观察前方两个侍从的动静。等待片刻,方才懒洋洋地走出去,以不远不近,不会被发现的距离跟踪两人。

    那少年带着两个侍从七拐八拐,最后拐入城东北角的一条暗巷。侍从守在巷子一端,阿柴四处观察一下,闪身从巷子另一侧进入,那里正好有一棵很高大的香樟,阿柴是爬树的好手,嗖嗖两下悄无声息上树,恰能看见巷中动静。

    和甲胄少年接头的是一个抽旱烟的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少年却很尊敬地低着头,压低嗓音:“查清楚了,是松斋先生,张遂铭的余孽。”

    少年的声音不小,好像故意让人听见,阿柴悚然一惊,心道此人怎么知道文叔扬是张遂铭的余孽,莫非真是红巾军暗中派来清缴敌人的探子?可是他怎么从未听赵将提过?难道不是赵将的人?

    巷子口听见少年如此说话的两个侍从也同样悚然一惊,少年此时又继续问:“是否禀告将军立即把他抓起来?”

    “先不要打草惊蛇,今晚再行动,”老头慢悠悠地开口,他哼笑两声,“文叔扬今日一定不会离开此城,那么今晚就是他的死期!”

    “什么人在外面!”老头忽然一声厉喝,阿柴听见刀尖在墙头摩擦的声响,然后两个侍从慌不择路地连滚带爬跑掉,想来是去通知文叔扬尽快离开此城。阿柴不由懊恼,心道这少年和老头好外行,怎么能在暗巷这种地方商讨要事,还很不警惕地让敌人听见。

    他正考虑要不要现在现身,问问这两人隶属哪一路军的时候,少年突然长舒一口气,音色忽然变得稚嫩:“吓死我了,真怕被他们发现我们是假冒的。”

    什么?!假冒的?!

    阿柴蹲在树上傻眼。

    老头慢悠悠开口:“事情成了,今天文叔扬就会滚出此城。换个地方他又能坑蒙拐骗,丫头,你的好计策。”

    “人家也没办法嘛,入驻此城的红巾军都是生面孔,我说不上话。又不想让松斋先生继续做庸医害人,只好迷晕一个落单的校尉,让阿岩假装红巾军来抓人,用这种法子把他赶出去。”

    什么?那少年是假冒的?这个新冒出来的声音是个年轻女子的,清脆悦耳,好耳熟,听得阿柴耳朵直发热。

    老头说:“那就把他绑起来,等来熟人了交出去。”

    “怎么可以这样,你忘了大巫差点被我们吓疯嘛!而且蜀中是文家的老巢,我们只有三个人,这样太冒险了!”

    什么大巫?阿柴一脸茫然,听见老头嗤了一声,道她的计策是半吊子,然后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辩解求原谅。这声音听得多了,阿柴灵光一闪,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然后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是顾姑娘,这是顾姑娘的声音!

    她怎么和一个老头子还有一个少年在一起,而且还药晕了红巾军的校尉,她莫非要和红巾军为敌?怎么可能呢?她遭遇了什么?

    阿柴的职位不高,他不知道顾朝歌离开两年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伊崔来蜀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他惊疑不定地在心中各种阴谋论,越想越害怕,虽然很想和顾姑娘相认,可是他还记得自己身为一个校尉的职责。于是他不敢冒头,待这三人走了,才悄悄从树上溜下来,顾不得回凤仙阁,而是快步赶去向伊崔汇报。

    彼时,伊崔刚刚从一个马帮的行会里出来,和会头简单见面谈了一些事情,会头亲自送他出门,便见阿柴急匆匆赶来。见阿柴神色慌张,伊崔皱了皱眉,沉声道:“扶我上车,有事稍后再禀。”

    阿柴生生将嘴里的话咽下去:“是,大人。”伊崔因为腿脚的缘故,上车不方便,阿柴小心地助他上车,又等伊崔和马帮会头寒暄告别,马车驶离此地,方才急急凑上前去:“伊先生,方才属下发现一桩大事!”

    “什么样的大事让你如此慌张,让马帮的人见了,还以为红巾军要大难临头了。”马车里,伊崔的声音淡淡的,不是斥责,却听得阿柴两颊发热:“是,属下知道了,是属下鲁莽。”

    “好了,说吧,什么大事。”

    阿柴谨记伊崔刚刚的嘱咐,沉下心来将来龙去脉慢慢说清楚,他从在凤仙阁发现那个少年说起,从跟踪到发现少年和老头的交谈,一直说到侍从慌忙离开,最后才讲到那个姑娘的声音。

    “伊先生知道,属下曾经是张遂铭麾下之人,在常州会盟期间被顾大夫救过,后来又在小城重逢,因为顾大夫的缘故才从俘虏营被挑选出来做了小兵,一路打拼到现在的位置。属下对顾姑娘感激不尽,是绝对不会忘记顾姑娘的声音,也绝对不会听错的。”

    阿柴低着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自认为自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而且也很冷静谨慎,可是马车里半晌都没传来任何回音。阿柴低着头等了一会,还没听见伊先生的回答,他觉得很奇怪,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好撞进伊崔燃着熊熊怒火的双眸。

    原来伊崔早已从车厢中掀帘出来,他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阿柴,两眼充血,呼吸喘着气,阿柴从未见过行事从容淡然的伊大人这番模样,不由得吓得失声道:“大人,伊大人!”他做错了什么吗?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早点禀报!”废话那么多!伊崔抬手,手掌忽地就朝阿柴招呼过来,最终却没打下去,阿柴毕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也没有权力动用私刑。

    只是……伊崔狠狠瞪着阿柴,怒气难平:“赵将说给我的都是机灵能干之人,我看也机灵能干不到哪里去!”

    他,他做错了什么吗?阿柴茫茫然,不知所措。

    伊崔怒瞪他一眼:“还不带路!”

    “去,去凤仙阁?”阿柴有点迷糊。

    伊崔终于忍不住狠狠敲了他脑门:“去找顾朝歌!这次若找不到她,我唯你是问!”

    啊?哦!

    阿柴猛然醒悟:“属下马上带路,只是……伊先生不会治顾大夫的罪吧,她迷晕我军校尉,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见他还在这里婆婆妈妈废话,伊崔下颌收紧,牙齿磨得格绷格绷响:“还、不、带、路!”

    “是,是!”阿柴匆忙带路,他原路返回暗巷,结果可想而知,那里早已无人,伊崔盯着他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阿柴讪讪道:“顾大夫一定就在这座城中,今日黄昏前属下一定能找出她,只是还请伊先生消消气,不要治顾大夫的罪。”

    “谁说,我要治、她、的、罪?”伊崔深吸一口气平息焦躁之情,他简直不想和底下这个瓜娃子说话,若他的腿好着,他一定已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明明知道她就在这座城中,却找不到人,见不到她,伊崔浑身上下都写满烦躁,烦躁烦躁别惹老子。

    “你确定你听见的是她的声音?”伊崔想起来什么,忽而目光灼灼盯着阿柴:“最好是,若不是,我就治你的罪!”

    阿柴忙道:“属下确信!”

    “那好,今日黄昏前,掘地三尺也把她给我找出来,带到这里。”伊崔指了指城中唯一一座刺史府的后衙大厅。

    “属下领命!”

    “等一下,”伊崔想了想,忽而道,“别告诉她是我在找她。”

    啥?阿柴纳闷,同样的,单纯的他并不知道顾大夫和伊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只看见伊大人摩挲了一会腰间那个古怪的粉色荷包,然后抬头吩咐他:“就说是红巾军中有位大人病了,正在刺史府休养,听闻顾大夫在此,特意来寻她,请她来治病。”

    顿了顿,他又再次嘱咐:“记住,别说此人是我,切记切记!”

    阿柴傻乎乎地问:“那说是谁才好?”

    “宋无衣吧。”伊崔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就把远在扬州苦逼干活的宋无衣的名字报了出去。一知半解的阿柴牢牢记住吩咐,带着人领命去了。

    虽然红巾军对这座城的掌控力还不够,可是有了阿柴具体的描述,一个老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的组合又很打眼。再加上百姓们听说是求大夫紧急救人性命,于是都很热心地纷纷提供消息,阿柴用不着挨家挨户搜查,便在日落之前找到了顾朝歌下榻的小店。

    彼时,顾朝歌正在教阿岩读《素问》,骤然一伙士兵冲进来,吓得阿岩一跃而起,抽出腰后柴刀大吼:“你们想干什么!别想动我姐姐!”

    “顾姑娘,是我啊!”一群士兵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分开人群走进来,他的右脸颊有一道陈年的伤疤,却掩盖不住他的年轻和英气。阿岩举着柴刀,警惕地注视着他,而出门喂马的老吴则匆匆握着刀冲进来大叫:“丫头,有坏人,快跑啊!”

    “吴叔,阿岩,是红巾军的人,不是来抓我们的,对吧?”顾朝歌不确定地看着长官,见他一脸的激动和急切,她也的确觉得他面熟,于是皱着眉头想:“你是……”

    “我是阿柴啊!你在常州救过我,还在小城里和我偶遇过,若不是你,我今天不会混得这样好啊!”阿柴急切地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眼睛则时不时瞥向窗外越发黯淡的日光,顾朝歌想了好一会才记起他来,可是阿柴已经等不及了:“顾大夫,来不及了,日落之前必须带你去刺史府,请恕阿柴无礼!”说着便挥手带人亲自过来架她。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士兵架走。顾朝歌不是那么害怕,也示意老吴和阿岩不要轻举妄动,她扭头问阿柴:“去刺史府做什么?”

    “有位大人病了,日落之前务必要你去给他看诊!”

    日落之前务必去?如此严重,莫非到了九死一生的紧要关头?顾朝歌的神经顿时高度紧张起来,她回头对老吴和阿岩吩咐:“莫担心,我去去就回!”然后马上扭头问阿柴:“什么人,得了何种病?你先同我描述一下症状,好让我有所准备。”

    她说话间已经被人托着上了马。马车太慢,阿柴直接骑马带她更快,而听她连珠炮的发问,阿柴表示他一无所知,只有硬着头皮心虚回答:“听闻是宋无衣宋大人,至于是何种病,何种症状,阿柴不知。”

    宋大哥?顾朝歌震惊,她没想到宋大哥竟然在此地,消息被封锁,难道是秘密养病,很严重吗?她急切起来:“阿柴,你快些,快带我去!”

    阿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的骑术极好,带着顾朝歌在大街上飞驰也未伤到他人。等到了刺史府,不需要他引导,顾朝歌便急急问宋大哥在何处,阿柴愣了一下,方才指向后院的厅堂。

    “在厅中?”顾朝歌愣了愣,不在卧房?莫非其实不是很严重?

    她疑惑地往前走,刺史府里没有什么侍女,也没有药味,更没有人因为谁的病情而忙碌着。只有几个卫兵守在厅前,等顾朝歌进去,他们便将阿柴拦在外头,看样子是伊崔的意思。

    “顾姑娘,”见她孤单的背影,被拦住的阿柴忍不住开口提醒,“你小心些。”伊大人看起来很生气,顾姑娘千万不要被他治罪啊。

    “小心……什么?”顾朝歌望着被阻拦的阿柴,还有他担忧的神情,猛然意识到或许根本没有人生病,她咽了口唾沫:“宋大哥,真的在里面?”门口的士兵没有回答她,他们面无表情地说:“还请顾大夫快些进去。”

    此时的日光已经十分黯淡,夕阳即将落下,顾朝歌回头望着没有一点烛光的厅堂,只觉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怪兽的大嘴,要吞噬掉她。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自己好歹是红巾军的前医官,短短不会有人看不顺眼,趁机为难她的。

    一定不会。

    她捏紧腰间的小口袋,小心地一步一步缓缓踏入门槛,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宋、宋大哥?”

    没有人回答。

    顾朝歌咽了口唾沫,谨慎地从腰间悄悄取出鱼皮匕首,两只脚完全踏进去,厅堂内静悄悄的,除了桌椅山水画等陈设,还有掩映在黑暗中的两侧厅,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宋大哥?”顾朝歌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时候,大门忽然从背后被吱呀关上,光线骤然一黯。顾朝歌心中一跳,立即转身,往大门冲去。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拽住顾朝歌的手腕。她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个人的怀里,紧接着柔软的唇瓣狠狠压过来,封住她欲要尖叫的嘴。

    谁!

    顾朝歌惊慌失措,未被钳制住的手臂高高举起,伊崔给的鱼皮匕首牢牢捏在手中,狠狠朝这人背部刺下去!

    “嗯呃。”这人一声吃痛的闷哼,耳熟不已的声音令顾朝歌手一松,匕首应声落地。血腥味立即传开,与此同时,此人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只听见木制的某种物品清脆落地的声音,这人也跟着倒在地上。

    “两年不见,你便如此对我?”

    日光完全消失,黑洞洞的厅堂里,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因为疼痛造成的剧烈喘息,还有鲜血的气味。听见这个说话声,还有什么不明白,顾朝歌几乎是一下子瘫软地跪在他面前,声音带着大大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你干嘛要这样吓我啊伊哥哥,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