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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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心意定了么?”

    “嗯,旨意已经下了,就圈在他们各自的府邸。”

    这下,沈文昭一颗心彻底凉透了——若是移到另一处囚着也都还好,起码别触景伤情,留在各自府邸,一眼一眼瞧的都是看旧了的景,想起的都是已经烟消云散了的旧人,这种碾在心上的大刑可不比抽在身上的大刑好熬。

    “子虞,父皇打算大用沈家了。”萧恒还赖在沈文昭的身上不肯下来,出死劲搡他他也不动弹。

    “……”说句老实话,沈文昭一点也不想得到皇帝的重用,他还想回他的江湖,做他的豪侠,年轻时候做不起,做老游侠也不错。若是得了皇帝赏识,十有八/九要在朝堂上耗到死,他不愿。

    “孤可没少替你们沈家说好话,这份心意,你可不要辜负了。”萧恒一个劲地卖乖,一个劲地想讨沈文昭一张好脸,可惜,人家不领情。

    “殿下,当初沈家和太傅打过商量的,将来您登了大寳,四境安定了,沈家就从朝堂上退出去!这可都是有数的!”

    意思是你们萧家说话得算话,不能一时一个样!沈家多少年来都不愿往朝堂走,这回是勉为其难,熬到时限了还不让走?这是怎么话说的?!

    “朝堂江湖本是一体,不过是说法不同而已,沈家在朝堂上站稳了,江湖上也挺有助益,不好么?”

    “殿下,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沈文昭身子一矮,从萧恒一双手臂当中脱了出去,站到一旁,冷眉冷眼的说了一句冷话。

    “孤就要强求,沈家便拿孤如何?”萧恒笑模笑样地接了话,半真半假,不知真假,沈文昭也不好发作,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这样玩笑最好别开。若是没有其他事,奴才告退了!”。说完抬脚便走,也不看萧恒阴沉沉的面色。

    六月梅雨,天色黯沉带水汽,萧恒的脸隐没在一片灰影当中,只余一抹轮廓。他留在原地,没像往常那样追过去,就是死死盯着那道背影看,目光有如一把裁刀,一刀一刀把周围的人事物全部裁掉,独独留那道背影,捻起来,放在心里反复搓,半晌,忽然出来一声惨笑,他说:“沈文昭,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这年的七月,皇帝下了旨意,让沈家的长房长子入朝为官,官还不小,做了个正二品的御史中丞,执掌兰台,纠察百官,一时间河间沈家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

    萧煜也在这年的七月被教导太子的夫子们“请”过去谈了一谈。其实也没谈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说近来太子学业虽然进益颇大,但有时候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老爱黏着沈伴读,课业间歇老爱说些混不吝的话,开些伤大雅的荤玩笑,还动手动脚的,看着不像话,太子傅是不是出面说一说储君,让他好歹收敛点儿。

    听了这番话,萧煜心里也不知道从哪处下手,摆明了不能说穿的事,怎么和这些老家伙们讲?还有,太子这症候,日积月累,几乎就是沉疴了。现下好歹有皇帝压着,太子即便有那份心,也还有点儿忌讳,不敢贸贸然出手。一旦皇帝把手上的权放出来,或是干脆搞个让位,太子和沈文昭,那就悬得很了。他想,还是得找太子说说。

    从崇阳府回来不过一年的长短,太子看起来城府深多了,常常高深莫测地沉默着,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上下相对,萧煜斟酌良久方才开口,他说,“沈文昭近来去过好几次四剪子巷,这事,殿下知道么?”

    萧恒坐上首,萧煜坐下首,又不正眼瞧他,因此也就看不见他蓦然转阴的面色,这是在他皮开肉绽的心上撒了一大把盐,又嫉又恨又痛,近身服侍他的人,没有哪个敢这么没遮没拦的揭他的疮疤。也就是这位太子傅罢了,换了任意一位试试,看看挨不挨他骂!

    “知道。”

    “唔,知道就好说了,沈文昭身为太子洗马,公然出入这样所在,怕是不大妥当。”

    萧煜说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你的人你得管好。二层是说他这么乱来,不也是被你逼的么?你若真想日后沈家在朝堂上成为你的左膀右臂,那就干脆别打他的主意了,你们两人之间君臣相处,清清白白的处一辈子,可比暧昧不明的处一段划算。

    “自然不会放他这么胡来下去,只是话得慢慢说,免得一个不好,情份都砸了。”

    他要去四剪子巷野,我有什么法子?!我是他主子,可主子这层身份不管用,拴不住他,他脑子里压根就不开上下尊卑这个窍!你听他嘴里奴才奴才的自称着,心里明白,这人把谁也不当主子,他就是个浪荡江湖的料!

    “……慢慢来也好。”

    萧煜四平八稳的回了一句,刚想斟酌着劝一劝,太子忽然说道:“我想要他!”

    一下就把萧煜击懵了,“嗯?”

    “我说我想要他!”

    “……”

    这个太子殿下啊!急起来连“孤”都不要了,说我,说我想要他!

    他人前人后不避忌,随心所欲地对着沈文昭动手动脚,就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

    “……既然您说到这个份上了,臣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与沈文昭,成不了!且不说您与他是主子与奴才,单论子嗣,您是储君,日后的帝王,宗脉延续是您甩不开的担子,您若是动了沈文昭,他还有地立足么?和您后宫的妃嫔一起,争奇斗艳?还是您要让他背着佞幸的名声,从此让旁人在他身后指指戳戳,看他笑话?若是这样,殿下您可太丧德了!”

    萧煜说话直白得很,横竖人都已经得罪完了,索性多得罪一回,到时候清算起来也不会因为多一回或少一回而有不同。

    “孤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还是少年人,多少热情,火似的烧着,豪言壮语都是柴禾,架起来就烧,顺嘴就说,殊不知当中的艰难险阻有如高山大河,攀不到、渡不过,九死一生,两败俱伤,这类的恶果,他从来不去想。

    萧煜看着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差不多的事,受过差不多的煎熬。恋得太苦了,有时忍不住恨上自己,世间这么些人,为何偏要陷在这人身上,死活不肯出脱。下了狠心要把这人从心里摘出去,谁想一见面,发的誓愿全都不作数了。白日还好,到了夜里,孤枕难眠,盯着自己身旁那片空位,咬牙切齿地想着和那人的点点滴滴,想摸出来龙去脉——几时喜欢上的,为何独独喜欢他,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剜心剜肺的想?!

    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来龙去脉的情份,活不了多久,这种笼笼统统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生命长!

    他到底哪儿好,说得清么?情人眼里还出西施呢,想得一宿睡不着,起身一看,还不是哪都好!

    “您怎么才能不让他受委屈?佞幸不佞幸的另说,他愿不愿跟您尚且未知呢,若是不愿,您硬来,这便是天大的委屈!”萧煜嘴里说着太子,心里却在后怕。他想,幸好自己和廖秋离终究算是成了正果,当中哪怕有毫厘偏差,可能就是永远的错失。

    “……孤可以、可以不坐这个位子……”太子真是心一横了,这样不过脑子的话都脱口而出,儿戏一般,为了一个不算美人的美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殿下!”

    萧煜沉声一喝,打断他六神无主的道白,免得他继续犯浑。

    “殿下,江山社稷,不是您想推就推,想拿就拿的!”

    太子傅不是头一回说这样难听的大实话,也不是头一回这么抢白挤兑,但这回实在是灰心透顶了,说出的话比往常加倍的难听。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的心思压根就不在江山上,用的劲也不在朝堂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心机和城府,全都用在了怎么对付沈家、怎么拴住沈文昭上!

    “殿下!异日您为君我为臣,您要打要杀臣无话可说,但还是得劝您一句,皇权不是儿戏,盼您好自为之!”

    太子傅对太子,虽则从来缺少耐性,但说的话都是言出肺腑,堪称忠言逆耳,这个挂名师父没白做,到了这个份上,那是谁也对得起了。至于太子领不领情,那是他的事。

    “孤想要他,就这么难?”

    太子对着太子傅的背影轻声说道,太子傅还没走远,离他几步之遥,闻言回身应他:“就有这么难,九成死一成活的难,劝您别试,试过一次,您和沈文昭就彻底完了!”

    “那你和廖秋离呢?!你不也是硬来的么?!凭什么你能我就不能?!”太子嘶声喊道,嗓音都皴了,说不清有多绝望,绝望得都顾不上好听难听,不顾一切地挖人的伤疤,死活要他给个说法!

    “……若能回到当初,我不敢了。”太子傅的嗓音一样的疲惫沙哑,过来人的身份当真尴尬,说什么都不三不四,劝也劝不对味道,一劝,被他劝的那个就有话堵他了——你让我别硬来,你自己呢?!还不是先硬来了,后来才慢慢来?!

    他只能说他再不敢了。

    说归说,他从不敢指望自己这根已经歪了的上梁,能劝出根板正的下梁来。

    “别想把他从孤身边弄走!告诉你,谁也弄他不走!不信你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