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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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玉引听言下意识地一瞪孟君淮,他却没在看她。

    孟君淮平心静气:“和婧,过来。”

    和婧被玉引半揽着,原就在本能地挣扎,听言不及多想就挣得更用力了些,从玉引怀里脱出去,回到孟君淮跟前,抽噎着不吭声。

    孟君淮厉色不改:“我再说一次,你今天必须道歉,这责任你要自己担。”

    “……殿下!”谢玉引又想制止,反被他一喝:“此事不用王妃插手!”

    玉引蓦地噎住,看看孟君淮又看看和婧,仍是狠不下心冷眼旁观。

    ——她诚也知道绝对不能太惯着孩子,可眼下这情状,和婧抹眼泪的小手还肿着呢。由着孟君淮这样“一管到底”,也未必好。

    她并不觉得被这么个严父教大的小孩能有多不懂事,和婧现在这样犟着,倒更像是小孩子特有的执拗。

    小孩子在某些时候会特别的“爱面子”,越说她她就越觉得自己低头是丢人的事——这种事情她是经历过的!刚到华灵庵的时候,嘴巴馋肉,就趁一个卖肉脯的老板娘来进香的时候买肉吃。老板娘看是个小孩子又还留着发,给了她肉脯也没收钱。

    她还“好心”分给别的小比丘尼吃呢!结果当然是被尼师抓到。

    当时尼师问是不是她给的,她说什么也不肯承认。

    其实,她不懂自己错了吗?她当然懂,只是当时那么多小伙伴看着,要认错也抹不开面子呀!

    玉引觉得和婧现在大概就是这种心情。何侧妃教训她一顿不要紧,可孟君淮当着她这个她不喜欢的嫡母的面让她认错,她小脾气一上来才不乐意了。

    孟君淮如果非逼着她低头,或许算不上错,但和婧伤心难过是必然的——她不喜欢这个母妃!可父王居然向着这个母妃!

    ——更要觉得这个母妃讨厌了!

    谢玉引想到这儿,再看看眼前的僵持,也不管孟君淮如何想了,心一横,抱起和婧便往外走。

    “……王妃?!”孟君淮傻眼。他还等着和婧抹完眼泪去乖乖道歉呢,王妃把人抱走了算怎么回事?!

    四岁多的孩子明显不轻了,谢玉引脚下也不敢停,抱着和婧径直进了西屋,往榻上一放。

    站起回身,孟君淮正铁青着脸跟进来。

    “谢玉引!”他怒发冲冠。

    谢玉引强自定神。

    成婚一个半月,他一直很客气的叫她“王妃”,直接叫名字还是头一回……还是连名带姓。

    须臾,她从容不迫地垂下眼眸:“殿下,我们回房去说可好?”

    “你……”孟君淮又喝了一个字,看清她的神色后,竟突然噎住了。

    他头一回意识到人的眼神如此神奇,他现下明明满腔怒火,被她清淡的目光一扫,竟再没底气对她发出来。

    谢玉引适当地向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她偏头说:“珊瑚,去把膳房新送来的蜜桃脯给大小姐送来。琥珀喜欢小孩子,让她过来哄着。”

    然后她又看一看孟君淮,居然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从他身边绕过,回东边的卧房去了。

    孟君淮看着她的背影,她步态稳稳的,一点惧色都没有,完全都不怕他的样子。

    孟君淮深缓一息,再回头看看,珊瑚已端了蜜桃脯来。蜜桃脯的颜色像是琥珀,看起来晶莹可口,和婧一看到就被拽住了神思,正要伸手去拿,碰上孟君淮的目光又停住,抽噎着望着他。

    他无奈一喟:“吃吧。”

    和婧抽嗒嗒地目送父亲离开,直到东屋的门关上才又去拿果脯。

    然后她有些惊诧地想,那个母妃好厉害,居然敢在父王生气的时候把她抱走!

    何母妃在父王生气的时候,都是和父王一起说她的!

    .

    东屋,孟君淮关上门、绕过屏风,便见玉引站得端端正正。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直截了当:“我从未抹过王妃的面子,王妃你……”

    “我也不想抹殿下的面子。”谢玉引低着头,“但凡事总要随缘的。殿下您这样逼着和婧向我道歉有什么用,逼着她认我这个嫡母又有什么用?她心里该讨厌我还是讨厌我,甚至会因为殿下的逼迫而更讨厌我。”

    她垂着眼帘问他:“郭氏的事,与和婧是……没什么干系的吧?”

    “自然没有。”孟君淮不解她为什么这样问,“事情出时她才三岁多。”

    “那殿下又何必把恶报加到她头上呢?”谢玉引追问。

    孟君淮语中一塞,遂道:“我何时……”

    “本是和她没关系的事,却让她说没了生母就没了生母了。诚然,这于郭氏而言是另一番因果报偿,许不该放在一起论。”玉引的目光清凌凌的,“可是然后呢?还要说逼她认旁人就做母亲就认旁人做母亲吗?这就不是报在郭氏头上了,只在她头上。”

    孟君淮被她说得发了懵,想了又想却寻不到话来反驳。

    他逼和婧道歉,只是因为觉得“应该如此”,但她这般说辞听起来却比“应该如此”要深多了,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小尼姑……

    他心下有点不服地暗暗揶揄了一句,又作如常地问她:“那你觉得该如何?现下你是当家主母,孩子不肯认你,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你可想过?”

    “慢慢来吧!”谢玉引深吸口气之后明快道,“她与郭氏的母女缘分是一回事,与我是另一回事。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此事强求不来,不如随缘而去。”

    孟君淮淡睇着她,睇了须臾后,忽而“嗤”地一声笑。

    细品下来,他忽然觉得这小尼姑很有趣。张口闭口缘分啊因果啊,听起来“老气横秋”,偏又是轻快灵动的口气。

    罢了,姑且承认她是个灵秀通透的小尼姑。

    他长舒了口气,再看一看她,便转身往外去。后面的声音立时变得有些焦急:“殿下……?”

    谢玉引紧张地望着他,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眼前的人顿了顿脚步:“我去看看和婧,王妃先歇着。”

    .

    在孟君淮回到西屋后,玉引屏息凑到门边听了听那边的动静。在听到孟君淮放缓了口吻跟和婧说“不哭了”之后,她才算松了口气。

    再回到卧房,玉引便吩咐琉璃备水为她盥洗——一出家宴应付下来还是很累的,何况又添了和婧这一出?

    盥洗之后换了身舒服的寝衣,她便安安心心地躺下了。半抱着枕头侧躺着,隐约还能听到西屋那边传来了和婧的咯咯笑声,玉引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笑,而后闭上眼睛安睡。

    俄而听到烛火被吹熄的轻微声响,她刚觉得困意涌得更厉害了一些,乍觉两只手探到了身底下将她往里推。

    谢玉引:“……?”

    黑暗中声音幽幽:“王妃,你睡进去些。”

    孟君淮有些无奈,头一回见到明知道自己在,还睡在正中间把着床的——就算是他偶尔一时兴起自己带着孩子睡的时候,和婧和阿礼也知道给他让块地方啊?

    然后孟君淮看到一双明眸在黑暗中睁开,明眸中的错愕让他一愣。

    谢玉引诧异地问他:“殿下您……您要睡在这里?”

    “……?”孟君淮打量着她,理所当然,“不然呢?”

    他来都来了、而且都这个时辰了……她打算轰他走?!

    紧接着,他就见眼前的姑娘一下子将被子裹紧了,惊异的神色反弄得他乍觉不好意思。

    ——好像他是个坏人,潜入姑娘家的闺房正要做什么道德沦丧的事情一样。

    可他们明明是夫妻啊?这是他王府的正院!

    孟君淮因为一股突然袭来的挫败而觉得无措,他放开正推她的手直起身,抱臂站了一会儿,思量怎样为好。

    要不他回前头自己睡?

    这念头在他脑海里一划,再定睛看她时就打消掉了。

    他不!这个府里没有人能轰他去别的地方!

    于是,谢玉引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身影在黑暗中一脚瞪上了床,然后从她身上迈了过去。

    “殿下?!”她大惊失色,他已理直气壮地在床榻内侧躺了下来。

    然后扔给她一句:“我不动你,行不行?”

    ……行。

    她刚一松气,他又忽地拽了被子,不及她多想,一只脚已经伸进来了。

    热热的,碰得她脚面上也一热。

    谢玉引脑中嗡鸣,立即胡扯了个理由:“殿下我正来月事。”

    “……我不是说了不动你?”孟君淮停下拽被子的手,继而清楚地感觉谢玉引往旁边躲了躲:“那您拽被子……”

    “嘶——”孟君淮气得没词,压着声吼说,“你床上不就这一床被子吗?不拽你的我等着明早被你超度?!”

    嗯……?还真是!

    谢玉引恍然大悟,道了句“我再去给殿下取一床”便要翻身下榻。

    她探手正摸鞋在什么位置,胳膊忽被一拽,惊叫着向后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