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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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自己站在远处看她的样子,她穿一件竹青色的长衫,下面罩着月华裙,本是最普通不过的衣服,可身姿纤巧轻盈,步伐灵敏活度,唇角上笑意盈盈,一双眸子左顾右盼皆是笑意,便是转身便有人露了嫌恶的眼色来悄言墙角,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浑不在意一京城人的笑谈,仿若置之未闻。他都没有她的胸怀与涵养,能忍受这许多流言蜚语还能全不在意。本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情,机会也是稍纵即逝,因她的在意,他犹豫起来,苦恼不能绝断。

    我从那里来,将往那里去。从何而来,为何而去。

    他这样的人,地狱是唯一归处。

    不是他忽而发了善心,亦不是他开始同情弱者。他唯一怕的是,到了地狱门上,她要帮他一起承担所有的罪恶。

    忽而他又想起一件事来,问梅训道:“如今还有多少琴师?”

    梅训道:“原本到府是五十三人,这几年死了许多,如今只剩三十七人。”

    玉逸尘道:“全处理了吧,没有必要再留着他们。”

    梅训应了,又道:“这段日子没有大案子,一下子这么多死人,怕不好处理。”

    玉逸尘皱眉道:“那就弄到城外去,不能再弄出个老史来。我好容易哄得她回转,勿要再让他们给我添麻烦。”

    梅训忙道:“是。”

    “公公!”梅训欲走又回。

    “还有何事?”玉逸尘抬头望他。

    梅训吞吐许久才道:“黑水城一直有信来,赏羌言只要您点头首肯,他即可派旁当臣亲自到京来迎。如今时局愈艰,不如属下回信许了此事?”

    玉逸尘本是愁颜,居然叫他逗的朱唇一牵欲笑:“我问你,自从赏羌十年前自北蒙讨回黑水城之后,几番来信或亲遣人要接我回去,起意为何?”

    梅训有些难为情,低声言道:“执掌氏族,传宗接代!”

    玉逸尘来回踱步:“你觉得我还有那个能力吗?”

    亡国西夏的小王爷赏羌膝下唯有一女,其在北蒙做了多年亡国奴,其女儿亦是北蒙首领房中姬妾,后来他女儿得宠,生得几个小王子亦皆是生猛勇敢之辈。北蒙大汗高兴之下便将西夏亡国故地黑水城赐给赏羌做封地,叫他做个黑水城的城主。赏羌一脱北蒙就四处寻找自己哥哥当年膝下的遗孤欲要替亡国传宗接代。

    但找太监传宗接代,亡国西夏的余脉果真要灭绝了。

    “世间可走的路有千千万条,残躯之人,怎好再见故人?”他转身离去,梅训在后望着久久不言。

    贞书在车上扎扎实实睡了香香沉沉的一觉,下车时嘴角的口水都还没有擦干净。她睡的混身酸疼不已,脚疼腿困眯眯糊糊摇上了楼,就听楼上有男子与孩子的笑声。杜禹的声音她是再不能忘的,便是在万万人中,只要他说话,她也立马能分辨出来。

    她才上了楼,就见杜禹将熙儿放在一只圈椅中,双手抬了那圈椅来回晃动着,熙儿叫他逗的咯咯直笑。苏氏中在一旁含笑坐了望着。见贞书上了楼,面上颜色似是不好。苏氏吓的站起来绞了帕子问道:“回来啦?可还辛苦,可还顺利?”

    贞书道:“顺利,不辛苦。”

    杜禹放了椅子在地上才道:“夫人,既贞书来了,在下就此告辞。”

    苏氏应着,一把推了贞书道:“快去送送。”

    贞书叫她推着踉踉跄跄到了楼梯上,便也陪着杜禹下了楼。他这些日子只怕也没有修饰过仪表,胡茬纵横眉目紧锁,远瞧着与杜国公杜武倒如兄弟一般。因贞书擎了盏灯在后送着,他便走的慢了些,到了地上时还轻声提醒道:“台阶尽了。”

    出了门,贞书见他还站在那里,提醒道:“慢走。”

    “哦!”杜禹似是恍然大悟,问道:“是你大姐姐的亲事。”

    贞书道:“是。”

    杜禹又道:“听闻平王殿下有意要到京城来。”

    贞书不知他的意思,答道:“那是天家贵子,来与不来,与我们这些平民也无关碍。”

    杜禹道:“也许他会与我父亲结成同盟,共对玉逸尘。”

    贞书问道:“所以,你告诉我这话是何意?叫玉逸尘提防?”

    杜禹苦笑道:“也并不是。他必然也是知道的,平王上京,凉甘二州边防空虚,若他想与之斗,只怕要引北蛮各部来攻。”

    贞书道:“我不懂这些,但平王要入京的事情,我不止听一二人言说,既众人皆知,那众人都有引北蛮入关的可能,为何独要指到他身上。”

    杜禹见她擎盏高柱垂着眉眼,灯光下已是满面愁色,又自悔告诉她这些,近前一步道:“他是威武将军,护国军节度使之下的督军,可调三千御林军为林。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于你,他终不是良配。”

    高烛经风一吹,忽而灭了,登时四野黑寂。杜禹瞧不见贞书脸上神色,心中焦急又近了一步道:“我只是不忍你再受伤害。”

    此时两人已靠的十分近了。贞书心中忽而又生不忍,轻声道:“明鸾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负了她。”

    杜禹自打见到贞书,这还是头一回听她如此柔情劝慰,忙点头应道:“我知道。只是你若仍在世上,便是再不肯理我,恨我怨我打我杀我,我亦只能受着,毕竟是我有错在先。若无你在,我与她谈婚配也是合情合理,但既你在,为情为义我又怎能再娶。”

    黑暗中瞧不清贞书颜面,但毕竟她没有再生气。杜禹又加了一句道:“你仍是我的娘子。”

    贞书道:“若我离开京城去了远处,永远不会再回来,你是否就会娶她?”

    杜禹心中豁开一道闪电,心道:她是真要跟他走了。

    于这个国家来说,玉逸尘不再恋战退出朝堂,政治格局便要重新划分,于凉甘二州的百姓来说,若玉逸尘就此罢手,也要免受北蛮荼毒。而于杜禹来说,玉逸尘要走,就要带走他的妻子。朝堂与百姓终是远的,妻子就在眼前,他却再也无法触及她的内心。

    忽而一阵车辙声近,惊的贞书往后退了两步,便见拐弯处过来一辆马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下车来。走近了细辩才能瞧清是刘文思,他今日才当了新郎官,一身吉服都还未脱,远远见了贞书便问道:“二妹妹怎么还没有上楼去。”

    贞书惊问道:“姐夫为何而来?”

    刘文思也不答话,转身跑上楼去,一阵子便抱了小熙儿下楼,捉了她小手道:“给二姨母告别。”

    又解释道:“你大姐姐也在车上,我们虽则新婚,将孩子抛在此处实在于心难安。眼看就要坊禁,我亦不再多说,你快些上楼去。”

    言罢急匆匆上车走了。

    贞书回到楼上,苏氏见她神色不善,强辩道:“你们一干全去了那边相帮,我一人在此带个孩子,实在有些带不来,才叫了杜禹来帮忙。”

    这也是实情,苏氏向来不爱摆弄孩子伺候病人的事情,况且一铺子的学徒都叫去西城帮忙了,整个楼上就只有苏氏一人,要她单独带个孩子也难。

    贞书次日起来还要到宋府准备三朝回门的东西,也浑身困乏懒再与苏氏争辩这些,梳洗过回房睡了。苏氏犹自在那里叹息道:“好好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儿,终是嫁到个土财主家去,枉我一番心血期望。”

    又看看贞书屋子的房门叹道:“眼看一个高婿就在眼前,她却犟驴一样不肯多看一眼,这可如何是好?”

    长吁短叹半天,忆起已有一年没有贞秀的消息,也不知她如今在那里,过的好不好。想起贞秀在时替自己做的活儿最多,缠足缠的最好,却挨她打骂最多,忍不住又多掉了几滴眼泪。这才回屋睡了。

    待忙过贞媛的回门,贞书也不报备苏氏,又替贞怡买办起婚礼该添置的东西来。因才操持过一次,这回简便了许多,若有好的,仍是原样要一份来,不好的再到市场上多跑几趟也有得了。只是几年铺子里攒下的点银子,经了这两回亲事便要花去大半,剩下的还要存来给苏氏养老,银子仍是挣不及花。

    这日她正在柜台里记着数字打着算盘,忽听门外一阵喧闹,便见一个身着官服戴硬幞的男子叫一群兵卫们拥簇着走了进来。他唇上蓄着一抹轻须,负手四顾了扬手道:“将这些字画都给我卷了!”

    贞书这才不可置信问道:“童奇生?你要作什么?”

    童奇生负手上前道:“宋掌柜,许久不见。”

    贞书见他小狗站在粪堆上,因着一套衣服倒是扎了大狗的架势要给自己摆谱一样,也站起来冷笑道:“好久不见,这身皮子竟把你衬的像个人了一样。”

    那些人才要撕着卷画,贞书高叫道:“赵叔,有人砸铺子啦。”

    赵和在内间闻言,抽了剑带了学徒赶了出来,与童奇生带的兵卫们对峙上。因见是童奇生领的,拱了手问道:“童公子这是何意?带人来砸我们的铺子?”

    童奇生一扬手道:“将这掌柜与这师傅都给我绑了,学徒们也一并带走。”

    赵和见这些兵卫们围了过来,拿了剑往后退着问道:“童公子,不知如今你在何部任职,但光天化日上门抓百姓,怕也不对吧。”

    童奇生道:“前些日子宋贞书将新科进士,翰林院的学士章瑞亲手软了一百多刀致死,因其亲属告到官府,我部尚书大怒,着童某严惩凶徒,是以童某才会上门。至于赵先生您,勾结鞑子私通信息,便是最大的过错。”

    他扬手道:“都给我绑了带走。”

    贞书朗声问道:“便是我杀了人,也该应天府来抓,你刑部那里能管这些事情?”

    童奇生笑道:“若只是一案,自然应天府管。但如今两案并合,是个里通外国之罪,刑部就能管得。给我带走!”

    贞书见童奇生的人将赵和并几个学徒皆绑了,趁他们不注意溜到后面院子里,抓了王妈妈道:“快上楼告诉四姑娘,叫她到玉府找玉逸尘……”

    话未说完,已叫那些兵卫拿铁链反架了双手捆上。王妈妈吓的双腿发软,绞着两条腿跑上楼去了。童奇生出门上了官轿,撩了帘子见贞书也叫反架了双手在轿下走着,东市上两排围着许多人沿路瞧着。他又想摆官威坐轿,又想要下去叫大家瞧瞧自己就是当日那个叫贞书羞辱过的人,如今报这耻辱之仇,遂一直撩了帘子侧眼瞧着贞书。

    贞书艰难回头,见贞怡一双小脚跳动着也往前挤着。她怕叫童奇生瞧见了只怕连贞怡也要抓住,为了引开其注意力,也是真担心贞秀,问道:“这一年多贞秀住在那里?”

    童奇生道:“她在那里我如何知道?”

    贞书道:“她不是给你做外房了?”

    童奇生笑道:“笑话,童某二甲进士少年得意,仪表虽比不得那起子去了势的阉人,在男子中也算佼佼,多少京中闺秀要给童某作妾童某都不要,她是谁就能叫童某收了二房?”

    贞书道:“你少装蒜,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郎中是谁花银子替你跑的。我也不问她如今在那里,你只带话叫她躲好了就成,若是叫寻她的人抓住,只怕皮要掉一身。”

    转眼就是刑部大门,兵卫们将装裱铺一干人等一串串送进去到了捕房,却将贞书单隔一间关着。不知外面情形,又黑又暗又冷又饿,贞书缩在墙角一条长凳上坐着,心念不知贞怡可到玉府了没有,或许此时玉逸尘仍在宫中,要孙原报到宫中也要好一会儿,想到此只能仍是埋头苦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又沉沉睡得一觉,忽而一声铁琏晃动将她惊醒。贞书抬头见童奇生负手低头看着她,站起身问道:“你不要关我多久?”

    童奇生嘴角有些笑意:“你睡着的样子,才有当初蔡家寺时那样可爱。”

    贞书道:“一,我并没有杀人。二,我们也没有勾结外夷。若你还不放我,总有人要来找我。你虽不心疼这花钱弄来的官职,我却心疼贞秀一场苦心。”

    童奇生仍是笑着,撑了一手将贞书堵在墙角道:“那时天真烂漫的你有多可爱,可瞧瞧如今的你,一身世侩俗气,举止间就是放荡轻浮,丑陋不堪。当初在蔡家寺时,我深悔没有劝着你将足缠了,以致于你整日往外跑,混得一身伎子习气。”

    贞书劈手扇了过去道:“我就是伎子习气也看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