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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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氏关心地问起怀柔的肚子,得知已无大碍,只念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幸好侄媳妇没事,不然我那孽障便是打死也不为过。”又道:“前儿的事,真是对不住了,我在这里替我家宝玉给公主赔个罪。只是宝玉挨了老爷一顿打,现下还在床上躺着,不能亲来。还望大嫂不予计较。”

    刘氏连连摆手,“怀柔身子没那么娇弱。只是宝玉这性子得改改了。幸得是自家人,若是外头的什么公主郡主,可没我们怀柔那么好说话。”

    这是掀过这一页了?小王氏大喜,忽又听大嫂说:“只是弟妹,宝玉素来和瑚儿、琏儿都说不上话,日后还是少带他入府,只我们娘几个说说话便好。”

    小王氏笑道:“宝玉也大了,不好在内帷厮混。”

    刘氏含蓄的笑笑。末了,端茶送客:“近来事物繁忙,幸有玉儿替我分忧。只她年纪轻,压不住场面,这会儿怕是要来找我了。”

    话刚落音,有丫鬟来说:“表姑娘请夫人过去议事。”

    小王氏只得告退。

    本以为日后可高枕无忧,过了月余,某日宝玉闹着要去看林妹妹,小王氏惊觉这一个月来,大嫂都没给自己下过帖子。再一问,荣府几天前才办过一场桃花宴,公主养好了身子,也出来了。因为是新年后的头一场宴席,交好的亲朋皆来了,独小王氏没去。

    此后,小王氏又去了几次荣府,可要么是被晾了半天,大嫂姗姗来迟,要么干脆就说忙,没时间,避而不见。

    若是公主真出事了,她也认了。可是她明明听说公主只吃了几剂汤药,并无大碍,大嫂怎么这样不饶人?这次在荣府连吃几壶茶,都没见着人的小王氏心里憋气。

    青绸马车在宁荣街上行驶,车轮骨碌碌的响着。将将出了宁荣街,马车里的小王氏突然高声道:“去王府!”

    马夫“哎”了一声,马车拐了个弯,走向一条和回贾府截然不同的路。

    这小王氏口中的“王府”,却不是别家,正是她嫡脉的堂哥,王子腾一家。原来王子腾当初将此女嫁与贾政,打着便是贾王两家重做亲家的主意,是以小王氏出嫁后,王子腾的妻子袁氏多次下帖,请她来府上联系感情。

    可惜一朝分家,亲朋好友们纷纷疏远了。碍于情面,小王氏上门,袁氏不好避而不见,可夏天赏花冬日赏雪的宴客名单上,再没了小王氏的名字。

    闻说贾政的继室上门,袁氏心中也是纳罕。这人素来心高气傲,早年还巴巴来了几次,待琴贵人起来了,心气高了,就瞧不起他们王家了。如今又来,莫不是有事相求?

    真不是袁氏小人之心,实在小王氏确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入了王府,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雄丽严峻,古朴大气;花木疏朗,庭院里未化的雪堆了满地;再看四周,仆人行色匆匆,甚是忙乱。

    询问方知,原是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京查边,故阖家上下皆在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自然忙乱。

    要说王子腾这一番官职的变动,其中却另有隐情。

    王子腾原是京营节度使,掌管京城安危,这个位置非皇帝心腹不可胜任。只是他眼看着皇上两鬓生了白霜,说话不再中气十足,膝下几个皇子,却个个身强力壮,对那个位子虎视眈眈,心里便起了异样的心思。

    这个人倒也聪明,没明着倒向哪个皇子,可私下里却和好几个皇子勾勾搭搭,许给他们在特定时间提供便利。

    而承平帝确实老了。

    谁都要老的,难道做了皇帝,就能长生不老?这事不是这样算的。尽管“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从古自今,就没哪个皇帝活到万岁的。别说万岁了,百岁都难。

    所以和所有皇帝一样,在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承平帝步入他的晚年——猜疑、忌惮、甚至开始疯狂追求长生。

    但他并不糊涂。或者说,他还没有老到老糊涂了。

    如果说贾瑚是先帝留给他的和氏璧,那么王子腾就是承平帝在一堆砂砾里淘到的明珠。如果说贾瑚是一个凭自身的能力,把自己从帝王才能拥有的和氏璧,变成了拥有和氏璧的人就能成为帝王的人,那么王子腾就是一个普通甚至普遍的臣子——有能力,可明珠的光辉,需要帝王的赏识。

    所以对贾瑚,承平帝是忌惮的,十分忌惮,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忌惮,甚至每个和贾瑚有交集的人他都在密切注意着。而对王子腾,他无疑更放心些。这从王子腾明明和贾瑚有姻亲关系,却还担任京营节度使的职位中可见一斑。

    然而贾瑚这个他忌惮猜疑的臣子还没什么动作呢,王子腾这个心腹,却在背后狠狠地捅了他一刀。

    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何等重要,承平帝自然不会再让这个不是心腹的“心腹”占着,于是王子腾升官了。

    九省统制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它权力大,品级高,可是京官自来比地方上的官员默认高半级。再一个,京城乃权力中心,远离京城,却是明升暗降了。这对王子腾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在他存心想掺和夺嫡的时候。

    当然,这对承平帝来说,这是再美妙不过的一步棋。

    做皇帝的如康熙,人越来,越心软——或者说越注重名声。可承平帝越老,心越硬,而且他名声够好了,不在乎有一点瑕疵。他不仅心硬,而且越来越小心眼儿。

    背叛他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

    承平帝早早准备好了王大人的下场。

    至于皇帝的心思,王大人知不知道呢?

    虽然王子腾和几位皇子的接触十分隐秘,虽然知情人只有王子腾自己和皇子们本人,虽然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但就凭皇上把自己调离这个位置,王子腾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

    早不升,晚不升,偏偏在自己被拉拢的时候升,这不是知道了,是什么?

    自古做皇帝的人,没一个是真的宽容大度的。只有对权势有强烈的欲-望的人才有足够的动力去拼杀出一条血路——登向皇座的血路,他们也往往最无法忍受别人对自己屁股底下的皇座的觊觎。

    但是承平帝自来宽和……何况他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来!得到任命后,他把所有皇子的名字和他们的诉求一五一十坦白了,美其名曰想得到更多的消息,只是还没来得及禀告皇上……

    但这些都不能把王子腾从焦虑里拯救出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眠不休,日思夜想,然并卵。

    焦虑的情绪在薛家的来信后达到了顶峰。

    当看到薛姨妈信上写着薛蟠打死人命,求他用王家的势力去摆平的时候,王子腾直接笑了,被气的。

    薛蟠你能的,咋不上天呢?

    王子腾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心情理会这些破烂事。

    不过王子腾不理会,并不代表事情没有解决。很快,他就收到一封书信,乃金陵知府贾雨村敬上,大体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他冷笑一声,便把这书信烧了。这贾雨村可不是什么老实的人,如此含糊其事,其中必有隐情。王子腾本懒得管,只是薛姨妈的又一封来信改变了他的主意。

    就是再没眼色的人,也不会在别人家升官了忙着起身赴任的时候求人办事,何况小王氏是个还算精明的人。在得知缘由后,小王氏也不急于一时,只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可别耽误了哥哥上任!”又埋怨道:“哥哥既要出京,嫂子好歹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这匆匆忙忙的,连贺礼都没带来。该打!该打!”

    呵呵,又不是多近的亲戚,至于吗?再说了,到处跟不在名片上的亲戚们说我家老爷升官了,要出京了,人家指不定以为王家多轻狂呢。袁氏如此腹诽,面上却笑意盈盈的解释道:“任命几天前才下来,我才刚打发了人去金陵薛家送信,还没来得及告诉这边亲朋呢。”

    “薛家?可是‘丰年好大雪’的那个薛家?”小王氏颇感兴趣的问。

    这说的却是现下金陵官面上流传着的一则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分别暗指贾、史、王、薛这金陵的四大家族。

    想到金陵这四大家族,又不能不感叹一下:本来大家都是暴发户,如今却各有际遇。

    贾家依然最是显赫,甚至更加显赫了,大家都在猜,也许等贾大人袭了爵位,贾家将是四代国公。都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到了贾瑚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若下一代同样科举出仕,不坠先人威名,贾家也算是世家了。

    史家一门双侯,在京中同样是鼎鼎大名;王家出了个王子腾,其余皆不顶用;至于薛家,一直在金陵。薛家家主早丧,只留下一个儿子,尚不知性情如何。

    “就是这个薛家,”袁氏笑道,“我庶出的小姑子,便是嫁到他家,多少年未见了,也不知如何。”

    小王氏不免劝到:“虽不能亲晤,然书信可期。何况你这一去,经过金陵,倒可以去探望她。”

    庶出的小姑子,能有什么感情?袁氏笑道:“你不知,薛夫人上次来信说,欲举家上京,探望我们这些老亲,顺便送薛家女儿名唤宝钗者侍选。偏生我家老爷要出京了……唉!”

    十来年未见,好不容易有面晤之时,王家却不得不离京,真是太不巧了!

    小王氏劝道:“嫂子何必气馁,若是薛家能在京中定居,日后定有相见之时。何况不知薛家如今到何处了。若是能赶在嫂子离开之前赶到,全了这姑嫂彼此思念之情,岂非皆大欢喜!”

    袁氏半是叹息半是好笑,“世事难两全。”

    虽然遗憾,可在袁氏心里,老爷升了官,比什么亲戚来了都让她欢喜。

    小王氏看着堂嫂脸上焕发的荣光,半含酸地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嫂嫂看起来可年轻了不止十岁。唉,我家老爷若是有堂哥的半分才干,我也不必发愁了。”

    袁氏炫耀了一通,正是心满意足,闻言忙问,小王氏把事说与他,“嫂子你说句公道话,两家人同一个爹娘,我好歹也是侄媳妇的长辈,亲自放下姿态赔礼了,给足了她面子,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听着这个还算在五服内的小堂姑子的喋喋不休的抱怨,袁氏好心提点道:“方才你说宝玉是为了那位林姑娘才砸的玉?”

    小王氏没好气的说:“对!那林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想不到竟是个性子强硬的,不过说了个故事哄宝玉,就敢跟长辈犟嘴。”

    “你说了个什么故事?”袁氏好奇的问。小王氏还未说完,她便明了了。心里赞叹:自己受了辱不说,在长辈辱及先妣时却敢出头,这林姑娘听起来就是个孝顺的。年纪大的妇人对孝顺的孩子天然有好感,还未见面,袁氏对那林姑娘就有了一份喜爱。

    俗话说:死者为大。林夫人尸骨未寒,小王氏作为嫂子,如此编排死去的小姑子,袁氏也听不下去了。她强忍着不喜,没好气的说:“你哄宝玉,带上林姑娘和林夫人做什么?”

    宝玉可是有大造化的人,林姑娘能跟他比吗?小王氏犹不觉,还为自己狡辩。

    袁氏不欲与她多说,只道:“你说你大嫂竟然让一个表姑娘管家,却不想想,林姑娘是外姓,却管着荣府,你大嫂是什么心思。你当林姑娘好欺负,人家荣府却是给林姑娘撑腰呢!”

    端茶送客。

    小王氏浑浑噩噩的出了王府,内心屈辱无比:她已经向公主低头了,难道还要向姓林的小丫头低头!

    且不提小王氏如何悲愤,只说薛家一事,小王氏竟然一语中的。

    不过几日,薛家来人说薛夫人携子女即将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