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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生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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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像一汪海子,蓝得澄澈高远。

    楼襄从软榻上坐起来,窗棂子底下飘来阵阵木樨的甜香。不知谁家正放鸽子,鸽群掠过头顶一隅天空,先是盘旋,伴着哨音渐盘渐高,终于直薄云霄。

    慧生进来催她更衣,顺手在廊下折了一支虞美人,“昨儿还只是花骨朵呢,今儿就开齐全了。可见花儿也知人意,是给您贺寿来了。”

    楼襄回眸,笑着赞一声好,“红得鲜亮,戴你头上更衬喜兴。”

    “别呀,这是给您摘的,一会儿等收拾利落了,好簪在宝髻正当间。”慧生说着,先放下花,上前伺候她穿戴起来。

    衣裳是早就挑好的,绯色织金通袖袄,大红拖泥妆花罗裙。打扮停当,慧生左看右看的,还觉得缺了什么,蓦地想起昨儿宫里赏赐下来的鎏金红宝累丝挑心,忙从妆台锦盒里取出来,簪在那发髻上头。

    打量眼前人,蛾眉翠黛、绿鬓生香,七分明媚中犹带着三分爽朗,美得大气磅礴,美得难描难画。

    正要去拿那支虞美人,楼襄已一把拽住她,“左不过是个生日宴罢了,还要打扮成新娘子不成?快别折腾我了。”

    慧生知道她不喜招摇,一面给她整理荷包穗子,一面点头,“罢了,有太后娘娘赏的挑心也尽够了。不过殿下这话说差了,今儿是及笄的大日子,且不说宗室里,京里三品以上人家的女眷都到了。您是正主儿,可不兴像往年似的装没事儿人,擎等着长公主殿下应酬那帮贵妇。”

    楼襄听过一笑,其实并没有她说得那么糟,自己不过是有些坐不住,不乐意听那些家长里短是非新文罢了。女人们扎堆坐在一起,甭管身份地位多尊崇,总还是绕不开内宅里的那点子事。

    她今年十五了,生在公主府,长在公主府。一墙之隔的宅门就是楼氏的敕造礼国府,可她去得次数有限,因为自小跟着母亲——长公主生活。礼国府的人无论是谁,过这边来都要请旨,得了长公主殿下许可方能进来请安,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她的父亲,驸马都尉楼显节。

    生长环境简单,只有母女两个人。碍于母亲的身份也没有人敢挑起内宅纷争。日子就像静水深流,无波无澜。甚至于父亲因无嗣,上疏奏请纳妾那会儿,皇帝舅舅特地派人来劝解宽慰母亲,母亲也不过报以一笑,说了句随他去罢,便撂开手不再提。

    旁人家妻妾明争暗斗,她家里却绝无这个可能,因为云泥之别,因为母亲不屑一顾,也因为母亲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丈夫。

    走出屋子时,她忽然心思一动,也不知道今天这个日子,父亲愿不愿意进来陪她说上几句话。

    所谓及笄,其实在本朝还算新鲜事。大燕是鲜卑人立国,按旧俗并没有及笄的说法。只是当今皇上推崇汉化,极力倡导宗室先效仿起来,才有了女子年满十五行成人礼一说,其实也不过是比一般生辰宴办得更隆重些,给各家贵人们一个吃喝聚会的由头而已。

    偏楼襄赶得时候巧,作为长公主独女、钦封的南平郡主自然得身先士卒,要不以她疲懒的性子,必是要脱滑,躲过这个麻烦去才好。

    宴席分内外,女眷的席位摆在园子里水榭旁。她既是寿星,姗姗来迟些也没人责怪,倒是她甫一露面,除却宗室里几位公主、王妃和年长者,余下的人都忙着站了起来。

    她点头问好,一个个打着招呼。不能缺少的环节是被众星捧月似的,团团围住赞个不停,她边含笑听着,边在心里佩服这些贵人们心思巧,饶是从头到脚没一处落下的夸,还能舌灿莲花全不带重样。

    好容易众人散开些,她才走到母亲身边,请了安落座。

    固安大长公主贺兰韵今年不过三十二,因保养得宜,容颜依旧娇美艳丽,和楼襄坐在一处,不似母女,反倒更像是姐妹。

    盛装之下更显雍容,楼襄平日见惯母亲做道姑扮相,乍一看还真有点不习惯。

    贺兰韵倒也不是笃信道术,只是早年间豢养门客,辅助幼弟,精力多放在政务之上。等到皇帝亲政,她才渐渐淡出朝堂,也为了让天下人看出她不再干政的决心,才刻意做一番出尘绝俗的样子。

    然而积年余威犹在,长公主眼下仍然是大燕一言九鼎的人物。

    在这一点上,鲜卑人和汉人多有不同,并没有一味把女子禁锢在内宅,所以本朝不乏巾帼不让须眉的掌故,贺兰韵则更是这一辈宗女里的翘楚。

    侍女们正为楼襄添酒,不过是应景的桂花酿。她看了一眼,知道喝不醉,才笑着举盏先向母亲道贺。

    “今天起你就成人了。”贺兰韵一饮而尽,含笑注视女儿,眼中的欣喜、爱怜只为她一人绽放,“一晃神的功夫,我的畹卿就长大了。从前总盼着你能快点长,却不知你大了,我也就老了,不过母亲还是高兴的,盼着你一年更比一年好。”

    她听见母亲叫她的小字,心里微微一漾,不知道再往后,还会不会有别人这么亲昵爱惜的称呼自己。

    “您又发没边儿的感慨了。”她回过神来笑道,“您要说自己老,还让世人怎么活?反正打从我记事起,您就一点没变过。不信您问问在坐的婶子姐姐们,我跟您坐一块儿,是不是瞧着像姐俩儿!”

    贺兰韵朗声笑起来,伸玉指点着她,“贫嘴,该罚一大杯。”说着看向下首众人,“且别忙着奉承我,你瑜姐姐都等了你老半天儿了,还有秀英秀荣,那才是你正经的妹妹们呢。”

    楼襄一笑,转头往东首席间看,果然第三个位子上,正坐着升平郡主慕容瑜,四目相对,慕容瑜朝她笑着挤了挤眼。

    “没想到你能来,太后娘娘竟然肯放人,看来今儿我是得了天大的体面了。”

    她迎着慕容瑜走过去,对面娇小玲珑的少女比她矮了半头不止,可论年纪却比她长了两岁有余。

    慕容瑜一见她就好打趣,素手拂面,掐了掐她的嫩脸,“是呀,你脸这么大,当然十足有体面了。”挽着她的胳膊,又笑说,“我原说明儿才是正日子,你反正得进宫来给太后和万岁爷磕头,我就不来了罢。可老祖宗耳报神快,不知听谁念叨了一句,说今儿宴上,茹家二小子也在。这就巴巴的非让我过来瞧瞧,说没准还能见上一面。我只好勉为其难遵懿旨前来,特为恭贺南平郡主芳龄永继。”

    “原来是为看茹姐夫!”楼襄抿嘴直笑,轻轻推她,“你们也差不多得了,定了十月里婚期,扳着指头数也没几天了,用得着这么急吼吼的,头前又不是没见过。”

    顿住话,她想起另一桩事,“辽王和王妃定了启程的日子没?”

    慕容瑜略窒了窒,神色有些黯淡,缓缓说,“万岁爷没说让他们来,何况过些日子……璎哥儿就该上京了……算了,反正十多年没见,认真说,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见了面更不知该说什么,要抱头痛哭也怪没意思的,何苦呢。倒不如踏踏实实从寿康宫上轿,权当是从宫里嫁出去的闺女了。”

    楼襄听得心酸,女儿要出阁了,父母却不得前来相送。可她也知道,这话未尝不是出自慕容瑜本心。一个藩王的女儿,打四岁起被接入宫,养在太后膝下。说起这份尊崇比正经公主毫不逊色,可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她其实是来做质子的。

    大燕立国之初,分封了六位异姓藩王,如今硕果仅存只剩下三个。慕容瑜的父亲——辽王慕容永宏是其中之一,虽说封地疆域广袤,奈何长年苦寒,越往北越是地广人稀,可也正因为人口财力有限,才得以最终保存住封号藩地。

    所幸身为质子的人终于得了圆满的落局,太后到底是疼她的,亲自为她挑选女婿。茹氏是鲜卑大姓,开国八大功臣之一。茹家二爷文武全才,虽未袭爵,却凭自身才干位居二品大员。楼襄见过茹二爷,那是清风郎月般的男子,性情温良,确实称得上是良配。

    她思忖半天,拍拍慕容瑜的手,“罢了,你是个心大的,旁的话我也不多劝。你知道老祖宗待你的一颗心也就够了。往后好好和茹姐夫在京里过,闲时再要省亲,一道回去也就是了。”

    慕容瑜点点头,“不然还能怎么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和自己不亲厚,这么些年来往信件都有限。原本我还觉得内疚,父母跟前不得尽孝,后来想想,他们怕是早就忘了我这个女儿,慢慢地心也就凉了。”

    涩然笑过,她眉目间渐渐舒展起来,“要说真正关心我的,还是大哥。逢年过节连带我的生日,他都会想着托人带东西过来,好些还是我小时候喜欢吃、喜欢玩的,亏他还都一一记得。平日他也常写信,把家里的事儿说给我听。亏得有他告诉,要不我真是两眼一抹黑,连自家什么情形一概不知。”

    楼襄不止一次听她念及兄长的好处,歪着头思量一会,道,“你大哥该有二十了罢?旧年辽王请旨加封他为辽恭王,有了郡王衔儿,想必更出息了。他这些年在辽东剿匪,收拾鞑靼人,皇上和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万岁爷还夸过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有他帮衬着你父王,你也少了后顾之忧,大可放心了。”

    “是这话,不过大哥过了年才满二十,这会子还是十九。”慕容瑜眨眨眼,难掩自豪,“他是很能干,值得父王为他请封。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一般亲父子感情还好,也算极难得了。”

    倘若是亲生的,又何用她做牺牲,自然该是嫡长子慕容瓒来做质子。慕容瑜对此倒没有半点怨怼,可见在她心里早把慕容瓒当成了亲哥哥一样看待。

    也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姑娘,楼襄就喜欢她这份不计较、不算计的劲头,“哎,你方才说,你们家璎哥儿要上京来,独个儿来么?我记得他才五岁罢了,怎么……”

    她猛地停住话,因为瞥见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于是恍然。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千里迢迢上京,当然不会是为向素未谋面的姐姐讨一口喜酒吃,他是来替换慕容瑜,重新成为辽藩在京的质子。

    陡然间话题沉重起来,俩人一时无语。静默相对片刻,前头的大戏已正式开锣。那戏文倒也对景,确是恰如其分,烘托着此时此刻,慕容瑜心里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惘然。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燕无凭,今番空作悲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