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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伯劳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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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弥散,华灯初上,楼襄站在阶前望眼欲穿。

    虽已入夏,山里晚间仍是带着丝丝凉意。她这样焦灼企盼,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直急的慧生在跟前团团转。

    想着秀英那一番话,愈发觉得不好的预感会成真。楼襄了解秀英为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看热闹不嫌事大,她都占全了的,不惧车马颠簸也要来告知她这件事,必定是存心添堵,过后等着看她笑话。

    这时候顾不上置气,心里一阵阵揪着疼,说不清原因。甚至开始后悔昨晚没有认真回答他,何必那样故作姿态的反问,何必不明确直白的告诉他,她就是喜欢他,从开始到现在,纵然有过芥蒂,还是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他。

    等待让人百爪挠心,她在原地不停的打转,慧生给她披上见半臂,忍不住劝道,“回去罢,王爷是后晌时才接的旨意,进了宫怕是已近傍晚,再迟些宫门都要下钥了,皇上保不齐就让王爷留宿宫中,明日再赶回来呢。这么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就算王爷真回来,也必是在后半夜,见殿下这样不爱惜身子,不是要心疼坏了么?”

    一语点醒了她,这里是西山,到皇城最快也要用上一个时辰。遑论皇帝召见,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谈完的。

    挪着步子回到房里,一坐就到深夜,慕容瓒依然没有消息。她上了床,厚厚的帷幔放下,阻隔了一点外面的声息,她不放心似的,又撩开一角竖着耳朵,总觉得会有熟悉的脚步声传进来。

    迷迷瞪瞪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翻个身,朝向里头,第一次感受到冷清。她已经习惯旁边有他,慕容瓒身体温暖的像个火炉,天凉的时候她不自觉就往他身上靠,为这个还曾自嘲似的奚落彼此——等回头到了伏天,可不敢再挨着睡觉,到时候还该把他赶到书房去才好。

    他也不生气,只是笑意融融的看着她,摇头说,“我的好处是冬暖夏凉,等你试过才知道,到了夏天只怕你更离不得我。”

    她于是愈发笑他,总是那么洋洋得意,他劲头更盛了,只把她往怀里按,搂得紧紧的,不留一点空隙。她会把头放在他胸口上,听着沉沉的心跳,竟然睡得格外踏实。

    这会儿呢,也不知道他和皇帝鏖战了多久,双方打机锋定然是费尽心力。然而面对的是皇帝,就算要求再不合理,又有谁能公然拒绝?迂回着应对,也要特别谨慎小心,一句话都不能有错漏。

    半梦半醒的时候,帐子外昏黄的烛火映进来,在床边的格子墙上落下模糊的影子。

    淡淡的伽南香,混合了独有的清冽味道,渐渐地近了,更有窸窸窣窣极轻的动静。霎时间,背后一道强劲的温热流转,坚实的手臂环绕住她,将她安置在暖融融的身体里。

    她惊得睁开眼,一下子全醒了,急忙翻过身,果真是他回来了,就挨在她身边。见她错愕,他便笑了笑,眼底的疲惫掩盖不住,俊俏的眉目头一回染上了风霜。

    “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她尤有不信,瞧了一眼外头更漏,分明已近三更,“这么晚,皇上还放你出来,就是不留宿,也该去辽王府歇下的。”

    他听出她的紧张,还有不安,手掌抚摸她的头,让她宽心,“皇上倒是留了,我心里记挂你,怕你一个人睡不着。”忽然眉峰一蹙,停下了话,半晌才又微微笑道,“不要紧,我倒也不累,只是害你一直等着。我回来了一切平安,你可以踏实睡了。”

    她哪里睡得下,正有一肚子的话,往他怀里靠拢,抬眼问,“皇上召你做什么?”

    他抿了抿嘴,“没什么大事,先睡,明天再告诉你。”

    她不依,坚持起来,“你快些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很谨慎的看着她,神情有点困顿,良久点了点头,“畹卿,皇上派了差事给我,我要离开一阵子。你留在这儿安心等我,要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担忧的事到底还是来了,她手脚冰凉,心灰意冷,“你要去哪儿?”

    许久无言,轻轻一叹,他说,“去江南,真的很快……”

    “皇上真的要你去平叛?”她伤心之下,声调都变了,“朝廷那么多武官,从京师到两淮,那么多亲王、藩王,放着一个都不用,却让你一个……一个留京为质的郡王去?他是怎么想的?满朝文武又是怎么想的?”

    他望着她,眼里有了无法言喻的凄怆,连她都知道这道理,皇帝还要这么做,内阁也跟着推波助澜,他为人臣子,却是有再多不解不满,终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等不到答案,竟然一跃坐了起来,“不行,明儿一早我就要进宫去,我要见太后,让老祖宗来评评理,这样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他跟着坐起来,拥住她肩膀,轻轻笑道,“为这点事,不值当给太后添堵,你忍心让她老人家为难么?”揽着她躺下,复又温和的说,“何况皇上已下旨,拜我为大将军,我也已经接旨,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她脑中忽然涌上一阵空无感,巨大的失落迎面袭来,有一刻当真是眼冒金星。

    “你答应了……”她喃喃自语,有点明知故问,“为什么呢?是他逼你的对不对?你其实也不会想牵涉进这场战事里……”

    如果有选择,他自不必趟这趟浑水。可人家的套儿是一早就给他设下的。他看似赋闲,外面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这个局面他倒不觉着是突发。想起今日南书房里,皇帝和长公主一个唱白脸,一个□□脸,配合的天衣无缝,嘴角禁不住浮起一个冷峭的笑。

    不过平心而论,这一招用的好还是会有效,如果他是贺兰韵,恐怕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借刀杀人,若能两败俱伤,那是再好不过的。皇帝拜他为将,然而点的人马不是皇帝亲信,就是青王属下,一个没有兵的大将军在外征战,出了什么样的故事都不足为奇。指挥不利哗变,或是被敌军埋伏遇袭,或许都可能出现在未来的日子里。

    只是这些不必要让她知道,她眼里已写满了怨怒惊忧,他亲她的脸颊,用抚慰人心的语调说,“我不得不答应,皇上不是找我去商量。何况这是朝廷用人的时候,既然相信我,我自是义不容辞。不必这么担心的,你夫君是领兵打过仗的人,说是身经百战也不为过,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倘若幸不辱命,我还可以借机向皇上求道恩旨,带你回辽东探亲;倘若指挥不当,我自然也就被调派回来,届时少不得请郡主殿下为我求情,按议亲,减罪放我一马。”

    她听着,挤出一记苦笑,“别乱说,怎么可能会输!淮王不过十万兵马,大半都是水军……”仰头看他,不由紧张的问“你擅不擅长水战?还有你到底有几分胜算?”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他不是自负的人,不会空口胡言。但他很享受这样急切、发自肺腑的关怀,“你忘了么,辽东也有水师。我从前也在海上和倭寇交过手,皇上在委派人选之前,自然都会考量,断不会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出征。”

    他是刻意在开解她,她自然听得出来,反倒更觉心酸,“你实话告诉我,这是皇上的主意,还是……母亲也参与其中谏言的结果?”

    他沉默了一刻,凝视她愈发凄迷的眉目,方才坦荡荡一笑,“这些话是秀英晌午来告诉你的?我去面圣时,长公主的确也在。可这也没什么,所谓举贤不避亲么,长公主觉得此时此刻该当我为朝廷效力,才会这样向皇上推举。”

    她神情黯然,母亲确是在推波助澜。可还是想不通,何苦非要如此,女儿新婚不到月余,就狠心将自己女婿推到战场上去,说起来倒是铁面无私。眼看着这盘棋下成这样,她这颗棋子是愈发的身不由己了。

    他见她沉吟,于是切切抚摸她的头,只柔声劝她早些安睡,有什么话明日再问不迟。

    她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依偎在他身边也一样不能成眠。侧耳听他的呼吸,好像也没有睡实过去。无声叹息,她把脸转向里面,在黑暗里睁大了双眼。

    翌日她看过圣旨,才知道五日后就要出征。简直一团乱,是时候该为他收拾行装了。偏赶得这么仓促,她忍不住地抱怨,却还是亲力亲为,从没做过这事的人,这会子却尤为心细,几乎所有细枝末节都能想得到。

    “总不至于要带秋装罢?”她惆怅的问,“这仗要打到什么时?你估摸秋天能回的来么?”

    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他想了想,尽量轻描淡写让她安心,“不会拖延太久,水路交战,时候一长会是极大的麻烦。淮王如今控制着运河流域,连粮草并淮盐都不得运抵京师,真要是耗下去,光是京里上百口皇亲并官员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她听着冷冷一哂,可不是嘛,这才是那帮禄蠹们最关心的,涉及了自己的利益,个个都亟不可待。前方战事若有个意外,皇帝案头弹劾他指挥不利的折子马上就雪片似的飞进来,堆成小山。

    这差事费力不讨好,明知道是个坑,母亲愣是把他推了进去。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迄今为止他没表露过一丝一毫的不满,也没有迁怒过她,可她的至亲这样对他,先让人家骨肉分离,然后在算计人家去卖命,说是大义使然,可到底太刻薄寡恩了些。

    “你恨么?”她问的凄惶,“朝廷这样用人,对你到底不公平。”

    他说了那么多,一字一句都在暗示,她能接收到并且替他打抱不平,这样的结果很好,应该算是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可她的神情让他心疼,也是新婚不久的小妇人,才刚刚享受了几天快活日子。嫁给他,从开始就是殚精竭虑,对她又何其不公呢?说到底还是他招惹出来的。

    他走到她身后,环抱住她,是他们之间已习惯成默契的姿势,“怎么会,这仗不会打的那么艰难。皇上能信任,是做臣子最大的宽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人臣岂能只想到自己,不顾大局。”

    “真的么?”她扭头望着他,刻意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藏着一点她感受不到的怨怼,“真对不起,要是你没娶我,说不定母亲也不会……”

    他手指按上她的唇,摇头笑了笑,“怎么这么说,换个角度想,长公主也许另有深意,帮我建功立业,这样也能在皇上面前争一道旨意,早些带你回到京里。长公主还是思念你的,必定希望你能早点回家,这么下去像是发配西山,她心里有多不落忍,你没做过母亲想象不出罢了。”

    提起这话又戳中她另一桩心事,讪讪笑笑,“你这么善解人意,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了。还当你会心存怨恨,将来难免发泄在我身上,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笑着把她转过来,捧起她的脸,忽然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原本离别愁绪还没涌上心头,这样端详着,渴望和落寞一时徘徊萦绕。原来他也会儿女情长,多少有点鄙夷自己,可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住心意。

    眼底有离恨,他借着方才的话,不经意提及,“畹卿,咱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我走了,你也不会太寂寞。”一寸寸捋着她的发,那青丝牵扯出无尽烦恼,无尽思恋,“真的,有个孩子好不好,等我再回来,咱们就生个小娃娃,你喜不喜欢?”

    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反倒是一直逃避,她闪烁着,支支吾吾,“才多久就想的这么长远……”

    他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不依不饶再道,“孩子是夫妻感情最好的粘合,有了他,咱们从此以后再也分不开了。”

    她脸颊红润起来,半含□□半含嗔意,“我们感情不够好么,做什么非要靠孩子维系?”

    他摇头,低低地笑着,“好,还要好上加好,我想看你做个好母亲,我呢,也一定会做个好父亲。”

    温热柔软的唇落在她耳畔,又开始了铺天盖地的亲昵,真是她命里的冤家,从前还会不满他这样黑家白日的闹,这会儿不一样了,他们即将离别,再相聚不知何时。一阵阵的酸楚挡不住,她由着他折腾,和他被翻红浪去了。

    五天的时间怎么过都不够,一眨眼也就到了他出征的日子,临别将近,两个人执手相看,她是真的泪眼婆娑。

    整理他的冠带红缨,从没见过他穿盔甲战袍,却原来也是那样英姿勃发,他是怎样装扮都惊才绝艳的男人。

    “你一定要小心,”她哽咽,强忍着泪水,“刀剑无眼,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等着你!”

    他郑重颔首,“我会写信回来,你保重身子。天热别贪凉,觉得闷了就到处逛逛,千万照顾好自己。”

    都是为对方着想的话,最后无言相对,光是看着似乎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吉时不等人,他该上路了,前头不断有人来催促,年轻夫妻终究是要劳燕分飞。身不由己的命途,是富贵荣华的代价。

    她看着他远去,留下一个苍凉孑然的背影,是要刻在她心上的,永生永世都忘不掉。

    宅子里安静下来,相隔太远,她听不到大军出发前炮声隆隆,鼓乐齐鸣,热血男儿挥洒汗水青春与她无关,她变成了一个深闺中心事重重的小女人。

    慧生为让她从伤情里跳脱出来,特地备了她最喜欢的吃食,点心端进来请她用些,正见她坐在碧纱橱旁,一个人捧着脸,阴影里瞧不清楚她的神色。

    “殿下,好几日没好生用饭了,这么下去不成,别让王爷牵挂才是真的。”

    慧生走近,含笑鼓励着,一抿子阳光缓缓地移到近前,照在书案上,流光飞舞间,她看清楼襄的脸。

    她在光亮之后隐匿着,无声无息,却已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