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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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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大地遭殃与否还是未知,晏子钦的的确确是遭殃了。

    于家和命案的传言还在舒州的街头巷尾流传,一纸诏书就从汴梁历经千山万水来到这座小城。

    晏子钦领旨后回到家里,整个人都是阴沉委顿的,明姝隔着三丈远就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悻悻地放下正和春岫一起摆弄的绣线,往门外一看,轻声问:“怎么了?”

    走在回廊下的晏子钦斜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复杂,委屈、不甘、愧疚、迷茫,一下子把明姝镇住了,眼睁睁看着晏子钦鬼魂似的飘走了,这才回过神来,和春岫面面相觑。

    许安在晏子钦身后追着,劝了句:“夫人去看看官人吧。”

    明姝道:“他这是怎么了?”

    许安耷拉着眉梢,苦苦道:“朝中下旨,要把官人调去鄞县做县令呢。”

    明姝一惊,通判好歹是七品,县令却要降格为八品官了,而且鄞县就是现代的宁波附近,北宋时还只是一个苦卤的海边小城,什么调任,分明就是贬谪。虽说贬谪是大宋文官的必经之路,没经历过挫折的文人不是好文人,可晏子钦的挫折也来得太快了吧?

    许安看出明姝的讶异,解释道:“圣旨上说,短短四个月不到,舒州城里出了太多起命案,烧了城墙,监牢里死了犯人,疑凶于卿依然在逃,朝中……其实就是太后觉得官人治理无方,这才决定调为县令。”

    明姝道:“我爹爹没有说话吗?官家呢?官家不是很看重晏子钦的吗?”

    许安无奈道:“可现在掌权的是太后娘娘啊。”

    明姝定下心神一想,没错,皇帝年轻,掌权的依旧是当朝太后,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是太后一党,在晏子钦的事情上也是有心无力。细算起来,当初第一个支持太后“垂帘听政”的大臣还是晏殊,那时皇帝还是个垂髫小儿,太后摄政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谁知皇帝渐渐长成,太后却不肯放权了,到头来还把晏殊排挤出京城,真是风水轮流转,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书房里,晏子钦正对着桌上一摞新写成的策论发呆,像一块孤单的石头。

    房门突然响了,“咚咚咚”,紧接着是明姝甜甜的声音。

    “开门呐,有点心吃!”

    “我新炸的芝麻团子,外面酥里面软哦,凉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酪酥喝,甜甜的酪酥加了糯糯的芋头,很美味的~”

    见晏子钦没反应,门外的声音也停顿了,片刻后才平静地说:“夫君,我们谈谈吧。”

    晏子钦把门打开,眼中充满不安和愧疚,他真怕娘子厌弃他,埋怨他这个做夫君的不争气,连累娘子受苦。好端端的枢密使千金,嫁给自己后不仅今不如昔,还越来越没盼头,他忽然想起前朝元稹的诗句: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忽然悲从中来,觉得真是对不起眼前这个正值韶华的女子。

    明姝把他按回椅子上,拿了颗芝麻团子喂他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挫折算什么?”

    晏子钦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团子,缓缓道:“其实,朝廷里说得没错,是我的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道:“并不是读书好、会写文章就一定能做个好官,如何权衡、调和,如何制约、折中,这些事情我都不会。以前看书,总觉得李太白、杜子美、李长吉这些人怀才不遇很委屈,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少了为官的能力,世人看不清楚,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却能明察毫末。”

    明姝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良久才道:“也不能全怪你,一上来就遇到于家这么扑朔迷离的厉害对手,他们把能装的都装尽了,然后就跑了,换做别人也未必能处理得更好。”

    晏子钦摇摇头,道:“能力不足就是能力不足,没有借口。只是,我思考过,决不能接下鄞县县令一职。我的错,错在我本身,而不是错在不合太后的心意上,若是应下差事,我就不是我了。”

    明姝喉头滚动几下,干干道:“那……你是要?”

    晏子钦道:“没错,辞官隐退,反正现在罢职闲居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他神色一变,有些哀婉地说:“娘子……我可以修书一封送去汴梁府上,反正咱们还没有子嗣,你尚年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另结高门,我不会强求你跟我一生受苦的……”

    他若是有一条尾巴,恐怕此时会委委屈屈地垂下来,默默地摇尾乞怜吧……

    看着他悲伤的表情,明姝如是想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现代时最惨淡的那段岁月。

    那时,她以高分考入医科大学,本来应该被心脏外科录取,却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内部关系被强制调剂到法医学专业,校方为了平息事端,许诺给她免除学费以及每学期三千元奖学金作为补偿。她本想继续抗争下去,可一通电话改变了她的命运。

    电话那头是警察抱歉的声音,她的父母在赶往她大学所在城市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亡故。失去了斗志并且急需经济来源的她选择服从分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活在父母去世的阴影中——要不是专业出了问题,父母就不会着急赶往大学,也就不会遭遇车祸。

    是她的导师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那个温和的中年人递给她一把银亮的刀。

    “要是没事做,就来和我学解剖吧。”

    听起来是个蹩脚的安慰,可就在夜以继日地泡在解剖室的那段时间里,导师的陪伴以及直视死亡的经历让她醒悟,开始平复下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要是当初没有导师的开导和无声的陪伴,她无法想象该如何从灰暗的日子里抽身。

    意识到晏子钦面临的困局和自己当初的如出一辙,现在正是这个少年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时刻,她怎么能转身离去?

    于是明姝想也不想地扳过晏子钦的肩头,定定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只能享福,不能受苦的无义之人吗?”

    “咱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久,可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的典故你一定知道。你若真把我当成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种人,那么我曲明姝算是白认识你晏子钦这个哥们儿了!”

    “哥们儿?”

    “不,朋友。”

    “朋友?”

    “不,夫君。”

    晏子钦不再说话,紧紧握住明姝的手,十指交扣,再也不想松开。

    下属要离开,孙知州多少要见他一面,勉励也好,批评也好,终究是一段上下级关系的终结。

    经历这件事,晏子钦多少有些羞于见人,可越是难堪,越不能怯场,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做人的艰难,维持傲骨也是需要立场和本钱的。

    孙锡并没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上来就问:“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晏子钦不语,孙锡继续道:“你不知道面前的水有多浑、多深,就冒然淌下去,没被淹死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晏子钦道:“孙大人知道水有多深?”

    孙锡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会管。做官怎么能做得长久?管小事,平息大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成就太平,这才是为官之道。记住这番道理,我们毕竟同朝为官,希望下次再会时,你能成熟一点。”

    孙锡这几句话不好听、不圣贤,却句句发自肺腑,水至清则无鱼,能在浑水中生存也是一门大本领。

    晏子钦叹了口气,道:“只怕再无相会之期了,我已决定辞官回乡。”

    孙锡惊坐而起,指着晏子钦,吞吐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好好好,你有骨气,宁愿自毁前程,那么我也不留客了。”

    走出孙知州的房间,杜和和高睿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杜和一把拉过晏子钦,道:“恩公,你真打算回老家种地?”

    高睿皱眉叫道:“杜和!”

    晏子钦点点头,杜和又道:“那恩娘怎么办,她一个千金小姐,还能帮你挑水、挖坑、扛锄头?”

    高睿气急道:“别瞎说,回家乡也用不着大人亲自种地,更用不着夫人动手。”

    杜和道:“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继续跟你去你家,对了,恩公家在哪?什么什么川来着?”

    晏子钦道:“临川。”

    高睿“嘁”了一声,道:“在舒州白吃白喝不够,还要跟着大人回家,你要不要脸了!”

    杜和不理他,把手枕在脑后,哼着歌走远了。

    回乡是需要路费的,晏子钦俸禄不多,明姝又喜欢花钱,当初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所以一直没留心存积蓄,她想着再从嫁妆里出些钱吧,别告诉夫君,免得令他徒增伤感。

    谁知杜和突然敲门了,拿出一包银子,足有二十多两。

    “我把我那颗猫儿睛宝石的带钩当了,给你们当路费。”他道。

    明姝一惊,急忙把钱推回去,道:“我横竖有法子弄钱,不用你出。”

    杜和依旧吊儿郎当地笑道:“哪能总动女人家的嫁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往后恩公知道了更过意不去。”

    被拆穿经济状况,明姝有点不好意思,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杜和笑道:“看你大手大脚的样子就知道存不下钱,哈哈,咱俩一样,只能存东西,存不下钱。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求你们捎我一程,让我也去外面看看大好山河。”

    明姝道:“你该去和夫君说,和我说有什么用?”

    杜和道:“恩公大人大量,从不嫌我,就怕你这‘小肚鸡肠’的妇人给我脸色。”

    明姝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知道了,你是好人。”

    他们夫妻俩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