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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秉烛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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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白天,咸宜郡主的房内却亮着二十三盏灯。

    她卧在金丝楠木床上,用锦被将自己包成一个粽子,仍圆睁着眼难以入睡。

    任何人看到那样血腥的场面都会被吓坏的,更何况这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

    窗户忽然开了,带进一阵晨风,金炉中燃烧的天竺香亮了一亮。

    叶小浪从屋檐攀进来,小心翼翼地落在油灯中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的手里举着三根五彩的针,就在她面前摇晃:“咸鱼郡主?”

    姜云栖想叫人,可那三根针不紧不慢地顶上了她的喉头。

    那张恐怖的面具后忽然传来几声笑:“咸鱼郡主,我想问问,你怎么起个这么难听的封号?”

    姜云栖心道,是咸宜,“宜室宜家”的“宜”,但她没敢说话。

    叶小浪道:“你看我像鬼面公子吗?”

    在姜云栖听来,这句话无异于杀人暗号。

    她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呆愣了半晌,才开始大喊:“来人,来……”

    叶小浪使劲捂住她的嘴,恶狠狠道:“再敢出声,我就划花你的脸,听明白没?”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姜云栖张大眼睛,苍白的脸似乎红了几分。

    叶小浪收回手,在床单上用力擦了一把她的口水,恶声恶气问:“你看到的鬼面公子,长我这样吗?”

    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姜云栖听不懂,于是没有回答。她半闭着眼,露出一条小缝,战战兢兢地看着贴近自己脖子的几根针。

    叶小浪站得远了一点,问:“你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同?”

    姜云栖全身都在颤抖,哆哆嗦嗦地说:“好像,看起来特别高,特别吓人。”

    一个人趴在桌子底下往上看,就算看到只猴子都会显得特别高大,这问题行不通。

    叶小浪又问:“那声音呢?”

    姜云栖几乎哭出来:“我怎么知道?你杀张道士的时候,根本没说话……”

    叶小浪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这么多油灯堆在地上,你也不怕走水。”

    忽然,门外很远处传来一阵极慢的脚步声。

    窗子“铮”一声响,叶小浪已从窗口掠出。

    门开了,姗姗走进来四个相同打扮的侍女,手上都端了托盘,分别是一碗姜汤,一杯薄荷龙井,一只雕花铜盆,一条白绸汗巾。

    四个侍女毕恭毕敬地站在床边,为首的低眉顺眼道:“郡主,请喝姜汤。”

    姜云栖愣了愣,眼中忽然窜起一股火,一下将那碗姜汤打翻在侍女头顶。那侍女撞到后面端茶的,漱口用的茶水便也翻了,给脚榻上的白虎毡添了一大片难看的污迹。

    她吼道:“你们是死人啊!”

    四个侍女连忙跪倒,她们的手脚都很快,跪的地方都避开了那些灯火。只是第一个的发梢仍有姜汤不住往下流,不慎浇灭了最近的一盏油灯。

    “郡主,奴婢知错……”她们异口同声求饶,可根本不知道郡主为什么突然拿她们撒气。

    姜云栖不会解释的,这样大失颜面的事情,决不能成为他人的谈资。

    她只能憋着一肚子气,不知在对哪发火:“都走开!”

    侍女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唯唯诺诺应道:“是。”之后,她们便十分知趣地退出去了,隔着门似乎有隐约的抽泣声。

    姜云栖气没喘匀,忽然抬头,吼道:“回来!”

    第四个侍女还没踏出门槛,这时便慌忙转过身,弯下脖子等待吩咐。

    姜云栖摸着脖子,心有余悸道:“递消息给雍王府,叫我七舅舅多派几个人来保护我,连房顶上也要有!”

    侍女继续等着,看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姜云栖这才稍微平静下来,轻咳了一声,道:“不小心弄脏了白兰的头发,从我台子上拿几片皂角给她。”

    侍女又应了声“是”。

    姜云栖道:“还不快去!”

    这对话才真的是结束了。侍女匆匆小跑出去,无声地关紧了门。

    像郡主这般年纪的贵族女子,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姜云栖的脾气如此,她们早习惯了。

    发脾气是贵女的特权,羡慕不来。

    巳时已过,地牢里却仍像夜晚般漆黑。

    段尘恕慢慢地穿过地牢,墙上油灯昏暗的光,映着他瘦削的脸,投出两道孤独的沟壑。

    他背负着双手,停在自西向东数第六个牢房外。燕宁半躺在硬木床板上,没有睡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那有一只白额高脚蛛正在结网。

    她背后就是老李,虽然面部用了最好的伤药处理,仍有血丝从纱布缝隙间渗透出来,手指都红肿着,显然已经用过刑。

    老李活不了多久了。不过段尘恕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看着燕宁手脚上的镣铐,略一皱眉,冷冷道:“把手脚链撤了。”

    负责看守的地煞刚到舞勺之年,身长不过五尺三寸,一直殷勤地跟在他身后两步远,此时已经掏出钥匙,上前打开牢门的锁头。

    段尘恕始终站在门外,等着地煞做完一整套工作。

    他没有开口,燕宁也没有开口。

    直到牢头拎着铁链重新锁上门,他才训斥:“只是做做样子,你们还这么认真?”

    小地煞赔笑告饶,段尘恕也不多纠结,摆摆手让人走了。

    燕宁站在铁栏后,勉强笑道:“大哥。”

    段尘恕道:“我替殿下来看你。”

    燕宁动容道:“殿下让你来的?”

    段尘恕摇了摇头。

    燕宁自嘲地笑笑。

    段尘恕凝视着她,问:“你断了血刀门的两只手,为什么反倒让一个飞贼跑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功夫如何我清楚。”

    他的意思是,在他面前必须说实话,不要想糊弄过去。

    燕宁扶着铁栏,低声道:“我可以肯定,杀张询的绝不是鬼面公子。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不会,柴天阙也不会出现在那家客栈。只有鬼面公子活着,我们才能查到更多,才能知道是谁在觊觎河图洛书,知道真正的河图洛书在谁的手里。”

    段尘恕道:“他在地牢里一样可以活着。”

    燕宁道:“放鬼面公子作为一个鱼饵投进江湖,我们才能钓到大鱼。”

    段尘恕沉下脸,冷声叱道:“那不是我们该钓的鱼。”

    燕宁偏过头,似有不甘神色。

    段尘恕叹了口气,道:“小妹,我们只是雍王府的刀。一把刀,总不该有什么独特的思想。”

    燕宁向前探身,目光闪动:“如果我能替殿下分担一点,那不是更好?”

    段尘恕道:“如果你能急雍王之所急,想雍王之所想,你就不是你了。”

    燕宁道:“那我是谁?”

    段尘恕道:“阿越。”

    他的语调很平静,仿佛看透一切。

    燕宁怔住了,她想不出此刻自己的表情会有多难看。

    段尘恕长舒口气:“自从你拒绝林中雀之后,我就明白你对殿下有意。”

    燕宁矢口否认:“我没有,对殿下……我一丝一毫也没有。”

    段尘恕有些意外:“真的?”

    燕宁闭上眼:“我活到现在只有一个目标,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男女之事更是不敢想。”

    段尘恕沉默半晌,道:“你之所以困顿,全因为陈年旧事束缚手脚。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很多事都可以放弃,很多人都可以忘记。”

    他一掌拍在铁栏上,冷声道:“忘记燕昭仪,好好地生活。”

    燕宁睁开眼:“我没这种福气。”

    段尘恕问:“为什么?”

    燕宁笑了,笑得极其苦涩:“我答应过我姐姐,保护皇上的江山社稷,直到我死……我已经失去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履行她最后的遗愿?”

    段尘恕皱起眉头:“若你姐姐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她一定会后悔!”

    燕宁摇摇头:“大哥,我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红色。在我无数次流血濒死的时候,只有它能支撑我不再倒下。”她抚摸着赤红的领口,透过衣料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我已经穿了很久,红色的衣服……我能穿得很好。”

    段尘恕凝视着她,终于转过身,大步离去。

    “别再穿红衣服了!”

    这是他最想说的话,今日终于说出。

    也许他真的老了,心肠越来越软。

    他离开的时候,扬起一阵细弱的风,油灯的火焰闪了闪,地牢里似乎更冷了一些。

    燕宁在床上躺下,劣质的木板硌得她关节发痛。

    但她不后悔,一点也不。

    燕宁今生只后悔两件事:一,没能替燕昭仪挡剑。二……她不想说。

    燕宁抚摸着衣领,指尖是鲜艳夺目的红色,燕昭仪最喜爱的红色。

    红色代表激烈的感情,但在燕宁这里,红色令她安心。

    她安心地想,放走鬼面公子真的是个好主意。河图洛书的存在会引出许多飞贼流寇,或许还能引出……

    十方行者。

    对,就是他,这个声名狼藉的窃贼,就是她杀姐凶手,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一定要捉住十方行者,将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