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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洛阳城焰火开遍。

    雍王从皇宫年宴上归来,现已沉沉睡下,明日早朝还有一轮礼节等着他。

    可他却被寒风吹醒,下弦月如钩,只余宫灯的昏黄火光从大敞的窗内流泻进来,映亮了四爪海蛟的床幔。

    远方天际鞭炮声隐隐约约,床前有一人茕茕孑立,呼出的气息被寒夜冻得如云如雾。

    雍王看不见,双耳却将那人呼吸牢牢捕获。

    “阿越,你回来了。”

    雍王很镇定。

    除她以外,还有谁敢子时三刻只身来这床前,鬼鬼祟祟地窥视他?他想不出。

    阿越的唇角推开一抹温柔笑意:“殿下,新年大吉。”

    自从阿越走后,他就再也不许任何人在内室守夜。

    他双目失明这十年,每一日、每一夜,都是她随身侍候,寸步不离。

    而现在,他们却已站在对立面,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阿越轻声道:“殿下,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在预想您的模样。”

    雍王默然不语,感受她缓缓伸出柔软的手掌,如缎子般覆在他的脸颊。

    “您瘦了,”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若是我能一直陪伴您,那该有多好。”

    雍王的神色似乎也起了变化,后背绷紧的肌肉稍微松懈下来,挥了挥手,道:“从你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知道那已是经年旧梦。”

    他叹了口气,又道:“快走吧,等天罡们发现你闯进来,我也保不住你性命。”

    雍王说的话完全合情合理,他还对朝夕相对的那些日子心怀感念,他总是习惯性对女子散发善意。

    出人意料的是,阿越没有离去,不仅没有离去,她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雍王皱起眉头,问:“你为什么不走?”

    阿越温声细气道:“我还想多看您几眼。”

    “你究竟所为何事?”

    “我怕我今后再也见不到您——或许说是,您再也见不到新年的黎明。”

    她的语调忽然就变了,仿佛往满溢的柔情蜜意中撒了一把砒【霜。

    为什么会这样?

    阿越盈盈一笑:“还有一个人也想给您拜年。”

    雍王虽然面色不虞,却仍能沉得住气,平静问:“人在哪里?”

    阿越走到门边,拉开门闩,在微不可察的木料摩擦声中迎进另一串脚步。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魁梧的壮年大汉,身上穿着件檀色的衣衫,背后是鸦青的披风。

    他的人仿佛站在油锅前,脸颊和鼻翼都笼着薄薄一层昏黄。

    雍王看不见,但他听出了这串脚步,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悔恨。

    站在他面前的这人,正是他的左膀右臂,正是在牢中思过月余,今日才蒙赦过年的柳关。

    阿越拍了拍柳关的肩,道:“这位就是‘白虎星’柳大人,今后的孔雀山庄庄主,大内密探的总统领。”

    雍王虽然已懊悔到通体冰凉,却仍在勉强控制自己的理智。

    他沉着脸道:“你背叛本王?”

    柳关垂下头,惭愧道:“是的。”

    雍王道:“本王把你从苦力市场买回来,对你有一饭之恩,让你出人头地,你今日却恩将仇报?”

    柳关一言不发,似乎更加惭愧。

    雍王道:“为了金钱,还是权势?这二者莫非本王没有给你?还是你欲壑难填,尽管赏赐多如山海,也不够你挥霍?”

    柳关忽然抬起头,道:“话说得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把我当成你的一把刀吗?”

    雍王愣住了。

    柳关纳闷道:“我真的搞不懂,段尘恕和燕宁为什么会做刀做得那么开心?他们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反过来给你一刀,让你尝尝这滋味?”

    雍王怒道:“你……”

    柳关又打断了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我更搞不懂的是,殿下每天都坚持冥想茹素,为什么也会因肺疾去世呢?”

    雍王双掌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他总算明白自己正处于何种不堪境地,如今的一切都早有预谋。

    阿越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脸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微笑。

    柳关收回怒火,道:“阿越姑娘。”

    阿越立刻躬身道:“柳大人。”

    柳关道:“肺痨鬼死的时候是什么德性?请你给柳某讲一讲。”

    阿越道:“好,首先……”

    雍王冷冷听着他们对话,沉默不语。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

    阿越将死状描述完,莞尔笑道:“瞧我们聊得兴起,把殿下忽略了。殿下,您还有没有遗言要留给奴婢?”

    雍王道:“还有很多。”

    阿越道:“您请说,阿越必当铭记于心。”

    雍王道:“可惜本王为社稷鞠躬尽瘁一辈子,却忘记留下自己的后代。”

    阿越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殿下啊,我有一件事藏在心里,本不愿对任何人说起,可如今我不得不讲明了。”

    雍王道:“什么事?”

    阿越笑得停不下来:“你想要后代,我肚子里就有一个。”

    她继续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双目泛出泪花:“殿下,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可惜……孩子没有父亲。”

    雍王大惊失色:“你简直……”

    “毒如蛇蝎?”阿越擦着眼角,“如果骂我能使您高兴些,随便怎么骂都可以。”

    雍王揪紧床上锦被,从牙缝里生硬挤出一句话:“阿越,这十几年来,的确是我亏欠你。”

    阿越的笑容立刻冷下来,双掌在背后紧紧握拳,尖利的指甲将掌心掐出血丝。

    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和表情,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元宸……我恨你!”

    她的脸颊肌肉呈现诡异的扭曲,身体不住战栗。

    唯有一种事可令她疯狂,那便是爱情,是镜中花,是水中月,是一句蛊惑的咒缚,是一场隐匿的灾难。

    雍王慢慢点头,哑声道:“你的报复很成功。”

    怵目的红血丝布满阿越温良的眼睛,似乎为了平复心绪她已竭尽全身力气。

    柳关皱了皱眉头,长【枪点地,道:“我们本来还担心你的武功,但你为了救治上官翎,损耗了不少内力。”

    雍王将脸偏向他:“哦?”

    柳关道:“而且此时此刻,你还能通知孔雀山庄的夏奕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雍王已插翅难逃。

    雍王忽然问道:“段尘恕的尸首何在?”

    柳关显得有些吃惊:“殿下也开始关心刀的下落了?”

    雍王淡淡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柳关悠然一笑:“在万仙山悬崖底下,已然粉身碎骨了。”

    雍王点点头,他已无话可说。

    柳关看向阿越,阿越看向他手中的长【枪。

    既然是要伪装成暴病的效果,那么就绝对不能用长【枪杀人。

    下弦月更细,只余一线。

    柳关将长【枪放在一边,掌势已经准备好。钢枪很冷,但他的手掌是热的。

    雍王的血更热,而且将会把整个夜晚暖成猩红色。

    可是,就在掌风即将碰触雍王衣服的一刹那,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钻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灯火更轻,但他抵住柳关的那一掌却极其刚猛。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柳关挥出的掌风。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阿越惊恐万状。

    阿越花容失色:“元崀!”

    叶小浪眯起眼,颇为不耐:“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你最好叫我叶小浪。”

    阿越惊呼道:“你……你竟然没死!”

    叶小浪得意洋洋笑道:“因为我娶到了天下最好的媳妇儿。”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顷刻击倒。朦胧的灯火下,依稀可看出来人身上的衣裳是红的。

    燕宁的表情很无奈:“明明有门,你非要走窗户。”

    叶小浪上前搂住她的肩膀,道:“一个坏习惯,抱歉。”

    阿越的震惊渐渐转化为不甘,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你们活活烧死。”

    叶小浪叹了口气:“虽然你比你的两个师姐妹都要聪明些,还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帮手,可无奈我和燕宁有祥云护体,总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阿越道:“可惜。”

    叶小浪道:“太可惜。”

    阿越闭上双眼:“看来做坏事的确会有报应。”

    叶小浪赞同道:“上天创造出我们俩,就是给你们的报应。”

    柳关忽然大笑道:“就让柳某看看,你们究竟要怎么样逢凶化吉!”

    这句话说完,他的伏虎枪已出手,化作天边飞虹,刺向叶小浪。

    叶小浪重又穿窗而出,他已抽出刀,雍王挂在墙上的一把很普通的佩刀。

    燕宁并没有跟出去,她静静伫立,看看阿越,又看看雍王,心中百感交集。

    阿越也看着她,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去帮他?”

    燕宁冷笑道:“我怕你暗算殿下。”

    阿越笑了笑,眼角瞥着雍王,道:“雍王一定是你们几个里最后死的,尽管放心!”

    看着她这张脸,燕宁真难说服自己,她是个毒妇。

    燕宁叹了口气,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阿越的笑容虽仍旧完美,目光却冷如冰锥。

    燕宁凝视她良久,下了结论:“你嫉妒我。我本来和你一样是行尸走肉,如今却变得很快乐,所以你嫉妒我。”

    阿越的神情更加难看,被戳穿心事的人都是这种模样。

    燕宁同情道:“我一点也不意外。你行事这样狠毒,内心一定有很多苦楚吧。”

    阿越狞笑道:“我杀你前先该割你的舌头!”

    燕宁摇摇头:“你做不到。”

    这轻飘飘的一句,令阿越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

    她恼羞成怒,嘶声道:“燕宁,难道你就像自己想的那样正义,嫉恶如仇?你难道没有为雍王杀过人?你难道没有为他做过违背良心的事?”

    燕宁完美的表情骤然出现裂纹,雍王的神色则更加精彩。

    阿越癫狂大笑:“不错,我是凶残狠毒,可是你呢?你又能比我强过多少?”

    燕宁无言以对。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同等宝贵的。

    “听说……你和段尘恕的关系非常之好?”阿越赤红着眼,“因为有我帮忙,所以柳关杀了段尘恕。但是,有多少冤魂死在段尘恕手里呢?你算过没有?”

    燕宁沮丧道:“大哥本已有了重新生活的打算,他打算查出这最后一件事就离开。”

    阿越道:“可是他死了。”

    燕宁黯然叹息。

    他是刀,永恒不变的刀,为何妄想逆天改命?

    阿越冷冷道:“所以你们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做了婊【子,就不要妄想再立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