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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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著,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值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咐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妆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大娘不拾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浖獴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拾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账。这丕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夥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浖獴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覆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锺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锺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下二子,长日高登,年十八岁;次日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锺离公的女婿。自来锺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锺离公吩咐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冕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到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著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哪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

    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锺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榜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化了泪眼,引入私衙,见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锺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盏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著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锺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吩咐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锺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锺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锺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锺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言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锺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官卖到本县公家。贾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

    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锺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锺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已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锺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锺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覆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锺离公看了。锺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

    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凤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锺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锺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即时覆书云:

    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原惶恐再拜。锺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分处,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份,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锺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囚人吩咐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怠念锺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著吉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锺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淟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锺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锺离公打轿到城惶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锺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锺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锺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著二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同居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著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著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哪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二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捆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著哪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余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

    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这话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其树无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

    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囚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之义,名日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

    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

    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著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芋人孝廉,其人若困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熬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