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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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两个时辰,二人打看得韩夫人房内这般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将所见韩夫人房内坐着一人说话饮酒,“夫人房内声声称是尊神,小人也仔细想来,府中墙垣又高,防闲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飞不进。或者真个是神道也未见得。”太尉听说,吃那一惊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这等事!你二人休得说谎。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并无半句虚谬。”太尉便道:“此事只许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领命去了。太尉转身对夫人一一说知:“虽然如此,只是我眼见为真。我明晚须亲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样。”

    捱至次日晚间,太尉复唤过昨夜打探二人来,分忖道:“你两人着一个同我过去,着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

    分付已毕,太尉便同一人过去,捏脚捏手,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向窗眼内把眼一张,果然是房中坐着一尊神道,与二人说不差。便待声张起来,又恐难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分付二人休要与人胡说。转入房中,对夫人说知就里:“此必是韩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马,便遇着邪神魍魉,在此污淫天眷,决不是凡人的勾当。便须请法官调治。

    你须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待我自去请法官便了。”

    夫人领命,明早起身,到西园来,韩夫人接见。坐定,茶汤已过,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对面论心,便道:“有一句话要对夫人说知。夫人每夜房中,却是与何人说话,唧唧哝哝,有些风声,吹到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须一一说知,只不要隐瞒则个。”韩夫人听说,满面通红,便道:“氏儿夜间房中并没有人说话。只氏儿与养她们闲话消遣,却有甚人到来这里!”太尉夫人听说,便把太尉夜来所见模样,一一说过。韩夫人吓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惊!太尉已去请法官到来作用,便见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间,务要陪个小心,休要害怕。”说罢,太尉夫人自去。韩夫人到捏着两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却早来了。但是他来时,那弹弓紧紧不离左右。却说这里太尉请下灵济宫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厅作法。比至黄昏,有人来报:“神道来了。”法官披衣仗剑,昂然而入,直至韩夫人房前,大踏步进去,大喝一声:“你是何妖邪!却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剑!”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无礼!”但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弹发似流星。

    当下一弹,正中王法官额角上,流出鲜血来,霍地望后便倒,宝剑丢在一边。众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厅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槛窗,一声响喨,早已不见。当时却是怎地结果?

    正是:

    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

    却说韩夫人见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发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说太尉已知法官不济,只得到赔些将息钱,送他出门。又去请得五岳观潘道士来。那潘道士专一行持五雷天心□□,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谋,一闻太尉呼唤,便来相见。太尉免不得将前事一一说知。潘道士便道:“先着人引领小道到西园看他出没去处,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说得有理。”当时,潘道士别了太尉,先到西园韩夫人卧房,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又请出韩夫人来拜见了,看了他的气色,转身对太尉说:“太尉在上,小道看来,韩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无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作。

    小道自有处置,也不用书符咒水、打鼓摇铃,待他来时,小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怕他识破局面,再也不来,却是无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来,便是干净了。我师且留在此,闲话片时则个。”

    说话的,若是这厮识局知趣,见机而作,恰是断线鹞子一般,再也不来,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节,再去别处利市,有何不美,却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往。”

    却说那二郎神毕竟不知是人是鬼。却只是他尝了甜头,不达时务,到那日晚间,依然又来。韩夫人说道:“夜来氏儿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无事,切休见责。”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只为与夫人仙缘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脱胎换骨,白日飞升。叵耐这蠢物!便有千军万马,怎地近得我!”

    韩夫人愈加钦敬,欢好倍常。

    却说早有人报知太尉。太尉便对潘道士说知。潘道士禀知太尉,低低分付一个养娘,教他只以服事为名,先去偷了弹弓,教他无计可施。养娘去了。潘道士结束得身上紧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宝剑,讨了一根齐眉短棍,只教两个从人,远远把火照着,分忖道:“若是你们怕他弹子来时,预先躲过,让我自去,看他弹子近得我么?”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说嘴!

    少不得也中他一弹。”却说养娘先去,以服事为名,挨挨擦擦,渐近神道身边。正与韩夫人交杯换盏,不堤防他偷了弹弓,藏过一壁厢。这里从人引领潘道士到得门前,便道:“此间便是。”

    丢下法官,三步做两步,躲开去了。

    却说潘道士掀开帘子,纵目一观,见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声,舞起棍来,匹头匹脑,一径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弹弓时,再也不见,只叫得一声“中计”!连忙退去,跨上槛窗。说时迟,那时快,潘道士一棍打着二郎神后腿,却打落一件物事来。那二郎神一声响喨,依然向万花深处去了。潘道士便拾起这件物事来,向灯光下一看,却是一只四缝乌皮皂靴,且将去禀覆太尉道:“小道看来,定然是个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却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劳吾师,且自请回。我这里别有措置,自行体访。”当下酬谢了潘道士去了。结过一边。

    太尉自打轿到蔡太师府中,直至书院里,告诉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终不成恁地便罢了!也须吃那厮耻笑,不成模样!”太师道:“有何难哉!即今着落开封府滕大尹领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务要体访下落,□□施行。”太尉道:“谢太师指教。”太师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张干办火速去请开封府滕大尹到来。起居拜毕,屏去人从,太师与太尉齐声说道:“帝辇之下,怎容得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须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当。且休要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大尹听说,吓得面色如土,连忙答道:“这事都在下官身上。”领了皮靴,作别回衙,即便升厅,叫那当日缉捕使臣王观察过来,喝退左右,将上项事细说了一遍,“与你三日限,要捉这个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见我。休要大惊小怪,仔细体察,重重有赏;不然,罪责不校”说罢,退厅。王观察领了这靴,将至使臣房里,唤集许多做公人,叹了一口气,只见:眉头搭上双鐄锁,腹内新添万斛愁。

    却有一个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贵,唤做冉大,极有机变。

    不知替王观察捉了几多疑难公事。王观察极是爱他。当日冉贵见观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再也不来答扰,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说开了去。王观察见他们全不在意,便向怀中取出那皮靴向卓上一丢,便道:“我们苦杀是做公人!世上有这等糊涂官府。这皮靴又不会说话,却限我三日之内,要捉这个穿皮靴在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你们众人道是好笑么?”众人轮流将皮靴看了一会。到冉贵面前,冉贵也不采,只说:“难,难,难!官府真个糊涂。观察,怪不得你烦恼。”

    那王观察不听便罢,听了之时,说道:“冉大,你也只管说道难,这桩事便恁地于休罢了?却不难为了区区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说话?你们众人都在这房里撰过钱来使的,却说是难,难,难!”众人也都道:“贼情公事还有些捉摸,既然晓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时了。他也无计奈何,只打得他一只靴下来。不想我们晦气,撞着这没头脑的官司,却是真个没捉处。”

    当下王观察先前只有五分烦恼,听得这篇言语,句句说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烦恼。只见那冉贵不慌不忙,对观察道:“观察且休要输了锐气。料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要寻他些破绽出来,便有分晓。”即将这皮靴番来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众人都笑起来,说道:“冉大,又来了,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见的东西,止无过皮儿染皂的,线儿扣缝的,蓝布吊里的,加上楦头,喷口水儿,弄得紧棚棚好看的。”冉贵却也不来兜揽,向灯下细细看那靴时,却是四条缝,缝得甚是紧密。看至靴尖,那一条缝略有些走线。冉贵偶然将小指头拨一拨,拨断了两股线,那皮就有些撬起来。向灯下照照里面时,却是蓝布托里。仔细一看,只见蓝布上有一条白纸条儿,便伸两个指头进去一扯,扯出纸条。仔细看时,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却如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那王观察一见也便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众人争上前看时,那纸条上面却写着:“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观察对冉大道:“今岁是宣和四年。眼见得做这靴时,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这事便有七分。”冉贵道:“如今且不要惊了他。待到天明,着两个人去,只说大尹叫他做生活,将来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观察道:“道你终是有些见识!”

    当下众人吃了一夜酒,一个也不敢散。看看天晓,飞也似差两个人捉任一郎。不消两个时辰,将任一郎赚到使臣房里,番转了面皮,一索捆番。“这厮大胆,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吓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说。却是我得何罪,便来捆我?”王观察道:“还有甚说!这靴儿可不是你店中出来的?”任一郎接着靴,仔细看了一番,告观察:“这靴儿委是男女做的。却有一个缘故:我家开下铺时,或是官员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来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写着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办来定制做造。就是皮靴里面,也有一条纸条儿,字号与坐簿上一般的。观察不信,只消割开这靴,取出纸条儿来看,便知端的。”

    王观察见他说着海底眼,便道:“这厮老实,放了他好好与他讲。”当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将纸条儿与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观察,不打紧。休说是一两年间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还在家中,却着人同去取来对看,便有分晓。”当时又差两个人,跟了任一郎,脚不点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里。王观察亲自从头检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与纸条儿上字号对照相同。看时,吃了一惊,做声不得。却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来定制的。王观察便带了任一郎,取了皂靴,执了坐簿,火速到府厅回话。此是大尹立等的勾当,即便出至公堂。王观察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又将簿子呈上,将这纸条儿亲自与大尹对照相同。大尹吃了一惊。“原来如此。”当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恁地时,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头谢了自去。大尹又唤转来分忖道:“放便放你,却不许说向外人知道。有人问你时,只把闲话支吾开去,你可小心记着!”任一郎答应道:“小人理会得。”欢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带了王观察、冉贵二人,藏了靴儿簿子,一径打轿到杨太尉府中来。正直太尉朝罢回来,门吏报覆,出厅相见。

    大尹便道:“此间不是说话处。”太尉便引至西偏小书院里,屏去人从,止留王观察、冉贵二人,到书房中伺候。大尹便将从前事历历说了一遍,如此如此,“却是如何处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师国家大臣,富贵极矣,必无此事。但这只靴是他府中出来的,一定是太师亲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会,欲待将这靴到太师府中面质一番,诚恐干碍体面,取怪不便;欲待阁起不题,奈事非同小可,曾经过两次法官,又着落缉捕使臣,拿下任一郎问过,事已张扬。一时糊涂过去,他日事发,难推不知。倘圣上发怒,罪责非校左思右想,只得分付王观察、冉贵自去。也叫人看轿,着人将靴儿簿子,藏在身边,同大尹径奔一处来。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太尉、大尹径往蔡太师府中。门首伺候报覆多时,太师叫唤入来书院中相见。起居茶汤已毕,太师曰:“这公事有些下落么?”太尉道:“这贼已有主名了,却是干碍太师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师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却如何护短得?”

    太尉道:“太师便不护短,未免吃个小小惊恐。”太师道:“你且说是谁?直恁地疑难!”太尉道:“乞屏去从人,方敢胡言。”

    太师即时将从人赶开。太尉便开了文匣,将坐簿呈上与太师检看过了,便道:“此事须太师爷自家主裁,却不干外人之事。”

    太师连声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系紧要公务,休得见怪下官。”太师道:“不是怪你,却是怪这只靴来历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写着府中张干办定做,并非谎言。”太师道:“此靴虽是张千定造,交纳过了,与他无涉。说起来,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袜等件,各自派一个养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来馈送,一出一入的,一一开载明白,逐月缴清报数,并不紊乱。待我吊查底簿,便见明白。”即便着人去查那一个管靴的养娘,唤他出来。

    当下将养娘唤至,手中执着一本簿子。太师问道:“这是我府中的靴儿,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来。”当下养娘逐一查检,看得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着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几时,却有一个门生,叫做杨时,便是龟山先生,与太师极相厚的,升了近京一个知县,前来拜别。因他是道学先生,衣敝履穿,不甚开整。太师命取圆领一袭,银带一围,京靴一双,用扇四柄,送他作嗄程。这靴正是太师送与杨知县的,果然前件开写明白。太师即便与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谢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师府中之事!适间言语冲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师海涵!”太师笑道:“这是你们分内的事,职守当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杨龟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还有缘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远。我潜地唤他来问个分晓。你二人且去,休说与人知道。”二人领命,作别回府不题。

    太师即差干办火速去取杨知县来。往返两日,便到京中,到太师跟前。茶汤已毕,太师道:“知县为民父母,却恁地这般做作;这是迷天之罪。”将上项事一一说过。杨知县欠身禀道:“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传说,此间有个清源庙道二郎神,极是盻蚃有灵,便许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却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脚下乌靴绽了,不甚相称。下官即将这靴舍与二郎神供养去讫。只此是真实语。知县生平不欺暗室,既读孔、孟之书,怎敢行盗跖之事。望太师详察。”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做。听了这篇言语,便道;“我也晓得你的名声。只是要你来时问个根由,他们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别了知县自去,分付休对外人泄漏。知县作别自去。正是:日前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太师便请过杨太尉、滕大尹过来,说开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杨知县事,还着开封府用心搜捉便了。”当下大尹做声不得,仍旧领了靴儿,作别回府,唤过王观察来分忖道:“始初有些影响,如今都成画饼。你还领这靴去,宽限五日,务要捉得贼人回话。”当下王观察领这差使,好生愁闷,便到使臣房里,对冉贵道:“你看我晦气!千好万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来。既是太师府中事体,我只道官官相护,就了其事。却如何从新又要这个人来,却不道是生菜铺中没买他处!

    我想起来,既是杨知县舍与二郎神,只怕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怎生地讨个证据回覆大尹?”冉贵道:“观察不说,我也晓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师、杨知县事。

    若说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寺亏心行当不成?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还到庙前庙后,打探些风声出来。捉得着,观察休欢喜;捉不着,观察也休烦恼。”观察道:“说得是。”

    即便将靴儿与冉贵收了。

    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