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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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丹人重视嫡妻,若是嫡室无子,也可以抱养妾室的儿子。萧邑澄觑了觑完颜绰,思忖了半天才说:“可是……若是临幸别人,怕你不高兴……早知道,那时朵月就不应该……”

    完颜绰心里头冷笑着:“你想尝尝新鲜,我凭什么去拦?我现在,连妻子都算不上!你只管和她们去生,万一睡出感情了,该封后,该封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邑澄陪着笑伸手来摸她,完颜绰一扭身闪开,估量着他心头正热,可以冷一冷吊胃口,因而肃声道:“别碰我!”

    萧邑澄只能悻悻的,柔柔地抚慰她:“好吧,你不舒服,我不碰你。王药送到阿清那里,居然没杀,这贼子一张利口,倒真是能耐!”

    完颜绰目光闪闪烁烁的,终于忍不住问道:“才一两个时辰,谁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会怎么样?你倒这么确定,海西王不会杀王药?”

    萧邑澄不作他想,见完颜绰不再和他瞎作,心情便畅快了。他双臂枕头,道:“我派去的人说,海西王一见他过去,就叫人取了杀猪刀和砧板,要叫人把王药的手脚一条一条剁去;又在铜鼎里煮沸了水,要把他砍了手脚之后活烹。”

    完颜绰听得眼睛都睁圆了,摇摇萧邑澄的胳膊一叠连声地发问:“后来呢?后来呢?”

    萧邑澄自己也兴奋起来,满眼惊异之色,说:“后来,王药笑着说:‘要剁我手脚,要烹我身体,我只能承受。不过王爷这么大张旗鼓,若叫太后知道了,只怕不喜,王爷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杀我?’”

    那海西王一直自诩聪明,这样明显的激将惹得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王药,你不用激将。太后为你一言而断了一手,我若不为太后报仇,也白当了这个儿子!”

    完颜绰想象着王药那刻,应当是挑着眉棱骨,像惯常那样一脸睥睨天下的浅笑之色。

    果然,萧邑澄接着说:“王药便弛然等候,据看到的人说,一脸笑容,一脸成竹在握的模样。那群如狼似虎的海西王府侍卫,解了他的绳索,拉了手摁在砧板上,他脸色如常,一声求饶都不闻。只等刀搁在腕子上时,才说:‘刀俎鱼肉,未必不是螳螂黄雀。’这时,王府里的幕僚便出来附着阿清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阿清面色一懔,转身进了书房,一会儿又叫把王药唤了进去。至于说了什么,就没人再知道了。”

    萧邑澄跟着母亲长大,汉学并不精通,“刀俎鱼肉”“螳螂黄雀”是什么寓旨,他也一知半解,只是因为放心,所以竟然没有产生丝毫怀疑,见完颜绰半眯着眼睛,一副不舒服想睡的模样,心疼地拍拍她说:“王药这些破事,你别听着劳神了。有啥消息,我告诉你就是。这会儿你最需要休息休息。”

    他蹑手蹑脚离去,完颜绰恹恹的神色突然变了过来。王药领会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好,海西王有异心,只怕只剩这个“好”哥哥还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攻克人心的技法,王药掌握得太好,一句“螳螂黄雀”,离间了海西王,看准了他的贪欲,就好对付他了。

    完颜绰慢慢捻动着手上的一枚戒指,不觉又想起王药的神色,怀念起他的热吻和轻啮,他对她太具挑战,不似萧邑澄完全可以拿捏在手掌心里搓圆捏扁,可是,这样的挑战使她对王药充满了好奇心和征服欲——又或者,她喜欢的是被他征服的感觉,而不是自己服侍过的两个君王。

    两天后,当完颜绰被腹痛折磨得卧床不起的时候,阿菩悄悄地走进来,送了一盏南来的石蜜水,服侍完颜绰喝完,轻声说:“北院夷离堇完颜大人,求见主子。”

    “是我阿爷?”完颜绰一翻身欲要起来,旋又躺下,好好忖度了一会儿才说,“请进来。”

    她很快变成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见到自己的父亲也只是欠欠身,低声说:“阿爷怎么来了?女儿身子不爽利,只怕无法给阿爷行礼。——阿菩,快些拿凳子,请大人坐。”

    她的父亲完颜速,刚刚四十岁,心力操劳,须发里都夹杂着一些银丝,额角深深的几道纹路随着眼皮一抬而变深了,他坐在女儿床边,双手抚膝,显得有些局促,也有些落寞,良久,方一抬头,眼角带着一些晶莹,先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接着才说:“阿雁,你姑母昨日召见了我。我看她的手,想着她小时候,也是这般宁折不弯的刚烈模样,心里难受得要命!”

    那日朝堂,夷离堇自然要列位议事,自然也把太后断腕的惊悚一幕看在眼里。完颜绰觑着父亲的神色,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完颜速一眼瞟过来,她的目光收之不及,只能对上了父亲的眸子。

    完颜速在朝中作为不大,真正是靠着裙带攀上去的高官,但坐上夷离堇的位置,他倒也不怎么被诟病,大约是因为为人谦和,和他的姐姐完颜太后大不一样。完颜绰露出一点小儿女的神态,幽幽说:“姑母对自己刚烈,对别人也刚烈。我和阿鸿在宫里这些年,说起来是嫡嫡亲的侄女儿,却也从来不敢和姑母撒个娇儿。如今姑母断腕,又说要后宫的人去地下随侍先帝——说不怕,那也是假的——她令出必行,自己的手尚且不在乎,何况是不疼不痒的侄女儿?”

    父亲的目光一下子变了,眼角的晶莹化作浑浊的一滴,摇摇欲坠地挂在下睫,他伸手拭了拭说道:“阿雁,我就是来说这个。太后跟我,也讲了这层意思,她不知怎么,特不喜欢阿鸿,我也磕头求了她,只不肯放过。说什么‘三个还能留两个’——”他的语气悲愤起来:“可是哪个不是我的心头肉?”

    完颜绰眼睛里一瞬间有些奇异的光。她们仨姐妹的母亲,太想要个儿子,可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间隔得短,伤了身子,多少年都没有调养得过来。好在母亲虽然幽愤,有时对女儿们偏激,父亲倒真是个好父亲,完颜绰稍大些,就让她协助着孱弱的妻子理家,从不假手妾室,两个小些的女儿便在荫庇下享福。

    完颜绰试探道:“要么,我去替妹妹吧。父亲三个女儿,姑母既然不好意思无缘无故杀两个,我反正了无牵挂,不像妹妹,身边还有个孩子。”

    完颜速双手在膝盖上搓动着,脸色阴沉沉的,他的默然让完颜绰又看出一丝希望。她轻轻说道:“女儿也不是巴望着就死。只是服多了太后吩咐的寒药避孕,闹得身子不好,若能为完颜家做些什么,也对得起阿爷这些年的栽培。只是可惜……”她声音如同嚅嗫:“陛下他……倒算个钟情种子……”

    泪光莹莹的女儿,跟着华发的父亲谈赴死,自然能敏感地觉察出完颜速的牙关越咬越紧,而拳头越攥越死。于是,她突然转折,低声道:“除非,阿爷舍得下自己个儿妹妹。”

    完颜速似是震了一下,一会儿才也压低声音:“你开玩笑呢?太后势力遍及上京宫内外,朝内人员变动,必须有陛下和太后两个印章,朝外禁军调动,太后的虎符也能支使七成的人马。我虽然是个夷离堇,手中一个兵卒都没有,若是太后真不念姐弟之情,叫我到地下去陪先帝,我除了去死,也没有第二条路了。”

    他的女儿,面露轻笑:“阿爷何必妄自菲薄。太后断手之后,精力大不如从前,卧床日久,一时也难以雷厉风行。调军的虎符,已经分了三万人马给海西王。海西王是被封为皇太弟的人,难道心里就没些异动?”

    完颜速的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好半天撩起眼皮说:“阿雁,你妹妹阿鸿和阿雉,确实给我娇宠坏了,有时行事骄横,不大懂事。阿爷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最看重的是你。你和两个妹妹,一直以来感情也好,你能够保全她们,还是要保全。”

    这算是交换的价码?

    完颜绰笑笑说:“阿父,我又何尝不疼爱妹妹,姑母忌惮陛下喜欢我,也忌惮妹妹不听话,怀了孩子。姑侄之间,只怕没有姐妹之间的亲爱,阿爷若真的疼爱女儿们,只怕也非得做出壮士断腕的选择了。”

    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下腹和肠胃仿佛都纠结在了一起,一阵阵抽搐,额角微微出汗。完颜速抚了抚她的鬓角,惊觉女儿的汗水冰冷湿腻,煞白一张脸也倍显凄凉,心里兀自绞痛起来。他长叹一声,端来案几上的石蜜水,喂女儿一口口喝了。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确保陛下能够不变心?我又该做什么?”

    完颜绰缓了一会儿,说:“陛下被分掉多半的权柄,又有个虎视眈眈的弟弟盯着,对我变不变心都不打紧,他是一定要为自保而动手的了。我派了个说客到海西王府,说动海西王动用禁军。阿爷只消趁此之际打打边鼓,助陛下收回禁军兵权,朝中对阿父素来认同,声势造出来,将海西王褫夺皇太弟,送回封地,也就行了。”

    父亲皱着眉,好半日才说:“阿雉怎么办?”

    阿雉大名完颜缃,是海西王妃。完颜绰知道父亲怀疑她会赶尽杀绝,所以有此一问。父亲看着她长大,她“狠毒无情”的评语,只怕他心里也有数。完颜绰心伤了片刻,旋即笑道:“阿爷不过是做个选择,不是大女儿,就是二女儿,总有一个能当皇后的。”

    完颜速突然拔高了声音,盯着完颜绰的眼睛说:“这我不论,你答应我,我若为你扫除异己,你就要放过你的妹妹们!否则,便是自绝于父母!”

    老好人突然发威,完颜绰竟有不敢逼视之感,不情不愿说:“我怎么会害妹妹们?我答应父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