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43 程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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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事情,让陈归宁又爱又恨。

    她没有能守护和未婚夫的婚约,而是在十年的时间里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她的小徒弟程禹。

    去年年底,程禹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父母高堂为他挑了一个才貌俱佳的姑娘,让他回老家完婚。但是现在,程禹逃婚回来了江西瓷厂。

    破四旧之前,程禹本是浙江钱塘人,祖上在清廷做过官。也算是书香门第出生了。

    和其余四个师兄弟一样,他也是在人生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陈归宁,他最好的青年时代落在了她的手下。

    那十年的苦日子里,他,和这位女师父之间,更是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同样是书香门第出生,同样喜欢古籍文字,同样因为命运的不公平而流落他乡,彼此之间的遭遇,真可谓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因此,一起相濡以沫过日子,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在窑火中慢慢燃烧青春。

    这十年里,他们保持着最纯洁的知己关系,一直相敬如宾,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

    直到程禹的家乡来信,说外面已经改天换地,人民不再互相迫害。知识分子得到了相应的尊重……而程禹的父母开始记挂着在远方的小儿子,催促让他回来“继承万贯家产”还替他物色了一个“留洋归来”的妻子。

    程禹一开始不答应,但老父老母一封封信催促,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还是陈归宁过来劝说他:“你的父母生你养你,你连老人家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吗?”

    程禹问她:“师父,那你以后去哪?”

    “我?我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我就在这瓷厂里。”陈归宁莞尔一笑,强作欢颜:“程禹,你要是有了孩子,带他过来见见我。认认我这个师祖。”说话间,她流露出一种极其羡慕的口吻。

    多年在窑口工作,粉尘盖天,炉火昼夜不息。让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痨。

    眼看自己活不过多日了,陈归宁只希望,他可以得到幸福。

    她是个极其爱小孩的女人,别人的小孩,看到了都要抱一抱,亲一亲。但是十年青春蹉跎过去了,她没有丈夫,没有家庭。改革开放了,她又要送走唯一爱着的男人。就是这样,她还依旧不停地在工作,只不过身体越来越坏了。

    而就在这时候,回老家结婚程禹回来了。

    站在江西瓷厂的门口,陈归宁看到了一脸风尘仆仆的程禹。

    她不是笑着的迎接徒弟的,脸上反而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怒气:“程禹,谁准你回来江西瓷厂的?!”

    “师父,我不结婚了。”

    陈归宁冷冷道:“放肆!父母之命,岂可违背?!你是把读的书都忘了吗?!”

    而程禹正色道:“师父,我无法忘了你。再去娶别的女人,也是害了人家一生而已!”

    陈归宁就这么愣住了,也许,这句话她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只是,听到的时候,她一点激动的心情都没有了。

    于是,淡淡的拒绝道:“程禹,你的父母都跟我说过了,他们要让你去美国读书,你有大好的前途。而我这里,除了残破的瓦片之外什么都没有。你已经在我身边浪费了十年了,以后就不要再错过了。回去吧,你的家人,你的新娘还在等你。”

    程禹忽然跪了下来,却是“砰砰砰”地磕头:“师父,徒弟不孝。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听你的话了!”

    “程禹!”陈归宁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值得,留在我身边不值得。”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清楚。师父,哪怕能多陪您一天,也胜过在外面快活一辈子年。就算,就算把外面所有的女人都给我,在我眼里,她们都比不上师父您的一个笑。师父,徒儿不孝,徒儿这辈子跟定了你。只求你,收容我这个不孝子!”说完,他再次拜了下去。

    陈归宁闭上眼睛,她的柔情,最终还是铸成了一桩大错。

    “程禹,你已经出了师,我不会再收你为徒的。你好之为之。”丢下这句话,她走了。

    程禹就这么跪在了江西瓷厂的门口,但陈归宁始终没有答应再次收他为徒。

    程禹跪了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四天,这个钢铁做的男子汉,也渐渐招架不住了。

    吴青梁,沈遇安他们两个向来和程禹关系不错,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两个人就搪塞一些吃的给程禹。还轮流劝说他:“师弟,你还是回去吧!师父这回不会原谅你了。”“师弟,师父她铁了心把你赶走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陆修远和程禹的关系最差,他还时不时过来踹上程禹一脚:“小白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云坤为人深沉,他只远远看着程禹跪在大门口,不闻不问。

    就这样,程禹跪到了第五天。彼时,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程禹跪在雨水里,身上每一处都流着水渍。连瓷厂的厂长过来劝他走了,但程禹还是不走。

    直到深夜,程禹渐渐支撑不住了。他觉得,今夜就要死在这大雨里头了。

    就在这时候,那瓷厂的大门开了。陈归宁走了出来,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单薄的身影,就像是风中摇晃的一朵小纸船。

    “程禹,你还是不走吗?”陈归宁淡淡地问他。

    “我不走!师父,除非你打死我,要不然,我绝不离开你!”

    陈归宁摇了摇头,她走上前几步,却是蹲下了身子。

    程禹抬起头,他看到了这一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她是山山水水凝聚的一个女人,是他放在心底,呵护备至十年的一个女人。此时此刻,陈归宁大大的眼眸中注满了眼珠儿。而苍白的嘴唇,蔓延上一点点嫣红的血色,比晚春红梅更傲然。

    就在他惊艳的目光中,陈归宁已经靠近了他的身子。

    她十八岁远离家乡,至今三十三岁了。这十几年里,当属这一晚最为温暖。

    丢开了雨伞,也忘却了矜持,穿透了十年的一个念想,化为了此时此刻的一个拥抱。

    她拥抱住了这个男人,这个徒弟,这个十年里精神的寄托,这个她亲眼瞧着,从男孩成长为男子的程禹。这是属于她的爱,她的恨,她的一场放纵。也是属于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一点相拥的温暖,点燃的,不息的爱情之火。

    她终于承认了,自己爱上了程禹。

    故事到此,篇幅是那么的美好。纵然看不到远方的方向,眼下已经是春暖花开。

    程禹重新回到了江西瓷厂,依旧在陈归宁的身边工作。

    重新上班的第一天,程禹把一把银质的长命锁送给了陈归宁。陈归宁一向生活清贫,她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激动得甚至露出小女儿的娇羞。还眨着眼睛问程禹:“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这是清代的古董,价值可不菲。”

    “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她老人家临终前说,要把这东西送给孙媳妇。”

    陈归宁脸红了,她爱极了这长命锁上的寓意。却也黯然伤怀:“我可不是你的媳妇。”

    “我说是,你就是。”程禹深情地凝视着她:“师父,我发誓一辈子守着你。寸步不离你。”

    陈归宁嫣然一笑:“又说什么怪话了?”

    “来,师父,我替您戴上看看。”

    程禹绕到了陈归宁的背后,就着镜子,他为她戴上了这把长命锁。

    画面至此,那一片水雾又模糊了开来。然后,归于一片虚无。只留下这把带尘的长命锁。

    良久,小五才反应过来——刚才看到的那些都是虚幻的记忆印象,却深刻的过目难忘。

    属于陈归宁的记忆渐渐回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也解答了她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复活。

    “你是想回到他的身边,是吗?”她扪心自问。但是灵魂不会自问自答的。

    陈归宁的灵魂中有深深的爱,这个爱就是鬼魂的执念之一。这么多年来,其实,陈归宁一直很想念程禹,只是,她不记得了。

    她再问自己:“你想找他,就算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你还是想找到他?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但她明白,自己说对了。

    陈归宁复活的理由很简单:找到爱人程禹。无论他是作了尘埃,还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只不过,人生有多少十年呢?陈归宁是怎么做到十年来爱的不露声色的呢?她,都无法理解这一份伟大。扪心自问,她做不成陈归宁那样成熟的一个人。也无法像她一样,爱的绵长而奋不顾身。这就是,孟小五和陈归宁最大的区别吧!

    收拾了下心情,她就把长命锁放进了背包里。

    这串长命锁得出现,代表了一个讯息:陈归宁的遗骸,起码是遗物出现在这里过。剩下来的,就是面前这一副骸骨了。

    她要搞清楚这一副骸骨到底是谁的。

    看骨架,这是一个男人的骨架。肩胛骨很宽大,头盖骨也很大。手脚都很长。

    看骸骨下面压着一件衣服,她便伸手去拿。只是,手刚伸到一半,忽然感觉到身上冰冷冰冷的。继而有什么东西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目光一扫,就看到了——是一小节指骨。

    而这小指骨像是活过来一般,硬生生戳进了她的衣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