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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二十四番花信之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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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们呵着冷气进房来,纷纷笑说:“小姐,大喜。”

    快过年了, 迈小姐坐在窗边裁窗花,剪得是‘鹿鹤同春’, ‘金鱼闹莲’,边剪边问:“天寒地冻的, 有什么可喜?”

    “小寒不寒, 才不好呢。您看呐——”

    迈小姐看向窗外, 看到了他。他银鞍白马而来,如春风度过,一霎时, 雪温风柔。

    丫鬟们指着庭院里的树枝:“您看呐,二候鹊始巢,节气真的准。”

    原来她们说的喜事是院子里的喜鹊筑了巢,迈小姐的脸红了。

    丫鬟们忽然你推我挤聚在窗边:

    “看,是鄂公子!”

    “真的是!”

    “你别挤我啊!”

    ……

    “咳, 咳咳——”身后是韩嬷嬷拉长的脸,“成!何!体!统!”

    丫鬟们不敢噤声, 规规矩矩退到两侧。

    韩嬷嬷若无其事走到窗边, 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他的马,总要高人(家的马)一头,他下马的姿势很特别,腿从鞍前跨过,一点镫就落了地,脸不低,眼不垂,笑容不改,几乎衣襟都不摆一摆。空中划出一道白弧,一块银子落在来牵马的马夫手里:“拿去。”

    银子大,谢赏的声音格外响:“谢鄂大公子!”

    独孤信侧帽,京城的公子哥儿们都在偷偷学。

    “咱家那两位爷呀,永远也学不来了。”韩嬷嬷摇着头回过脸,丫鬟们不知什么时候又都挤在了窗边。

    “还是别学了,二爷从马上这么一蹦膝盖先着的地,大爷比较刚强,直着腿下来的,又咬着牙去赴王府的宴,不过后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琅玕每一次有事相求,都腆脸说:“这是你欠我的啊,要不是那次在王爷面前丢了脸,可能现在都是郡马爷了!”

    ——那是后来十几年间的事。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寒,丫鬟们叽叽喳喳一如喜鹊:

    “鄂公子怎么朝那边去了?”

    “一定是去前堂拜会老爷。听说,鄂公子刚刚选进了御前侍卫。”

    “不是只有上三旗的子弟才能入选?”

    “上三旗的子弟哪个比得了鄂公子?”

    “哦——难不成京城里上三旗的哥儿们,你都相遍了?”

    ……

    迈小姐说:“鄂公子高人一筹,皇上自然青眼高看。”

    “那,小姐的青眼呢?”

    娇笑声中,迈小姐又一次红了脸。

    那时的她,钦慕他如青冥皓月,而自己,不过是紫陌微尘。唯一连接这天与地的,是两家的累世之好,父亲迈柱与他的父亲鄂拜同在国子监供职,同僚同乡且同窗。母亲对她说:“门当户对,姻系缘合。”,媒人对她说:“小姐贵相,旺夫旺丁。”。长久淹埋的一颗心,便在这乍暖还寒时萌发,纵不成神仙眷侣,总可做俗世夫妻,纵不能相濡相呴,总还能相扶相持。清平恬淡,才是长久。

    案头的花样子,已变成了‘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可他仍是偶尔过门便直向前堂去。

    这份疏离,迈小姐明白的。八岁之前,不是这样。那时的他和她亲密无间。她跟着他漫山遍野的跑,捉蛐蛐,捕蚂蚱,夏天游水,冬天溜冰,也能乖乖待在房中,下五子棋,拆九连环。她半懂不懂地说:“鄂大哥,等我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他同样半懂不懂地摇摇头:“我想要个小妹妹,可是讷讷生了个小弟弟,你给我做小妹妹好不好?”

    青梅竹马的光景终结在八岁的夏天。天气酷热,她磨着他带她到附近的小河里洑水。那时他刚学练气,就教她憋一口气潜在水底下。她呛了水,在河里挣扎,他手忙脚乱救她上来。匆匆赶来的两家仆人们看到的,是两个湿淋淋搂在一起的孩子。

    这在一般人家并没什么,可看在循规蹈矩的老学究眼里,却是有伤风化。

    ‘七龄,男女不同席。’七岁的男孩儿女孩儿已经不能同坐一席,何况八岁快九岁。

    迈柱当即大怒:“鄂兄,你怎样向我交代?”

    鄂拜是又恼又愧:“迈兄放心,贤侄女的终身,我鄂家自会交代。”

    从此,他像一下子长大了,知道了避忌。

    后来,她学会了潜水。迈柱外任沿海的那几年,家眷随行,她咬着牙,忍着怕,终于能在大风大浪中自在来回。可永远回不去的,是那无忧无虑的钓游时光。

    他知道后,只是淡淡一句:“哦,小时候,真傻。”

    终于,她决定不再这样等。快立春了,月老祠香火极旺,一早赶去城外,在人山人海中翘首,只为求一道符纸。

    她要知道他的心意。

    “鄂大哥,他们都说月老祠的姻缘符最灵,只要写上那个人的名字,就能和他/她……百年同心。”

    他笑了,十几年前的他极爱笑:“谢谢你,珞珈。”

    她问了句:“你信么?”

    她以为他会笑她,像一个迷信的愚妇。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接过姻缘符,含着笑。入了迷,人人都是一样迷信。

    她很想,很想他当即落笔。他的确看了看案上的笔,却又止步,那一定是一桩不为外人道的心事,可又按捺不住,终于他还是坐下,研磨提笔——

    “公子——公子——”他的随从添岁飞跑进来,“老爷又犯心痛厥了过去,您快回家吧。”

    他焦急地要离开,她心有不甘,又不能阻拦。

    他还是走了。

    她就坐在他适才坐过的案前,桌上铺着宣纸,是刚刚垫在姻缘符底下的,有淡淡的墨迹,当年他的腕劲,是能力透纸背的。她端详着,左边,是一个‘秀’字,右面没有写完,只有一个‘艹’字头。

    秀……秀什么呢?她不知道,可她知道,他的心事,已在功名之外,在志思之外,更在她目所能及,力所能逮,情所能堪,之外。

    所以他第一次断然拒绝他们的婚事,她并不意外,只是伤心,这么多年来她慢慢彻悟,这便是蛾扑火,蚕自缚……

    她终于还是嫁进了鄂府,是为公公冲喜。鄂尔泰不知所踪,鄂拜病重卧床,一场无新郎、无翁姑、无宴席的婚礼,接亲的只有尚未成年的小叔。

    大红盖头挡住的,不是初为人妇的娇羞,而是不知所措的尴尬。

    后来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僻静甬路,那个女人和他相对而立。珞珈永远忘不了那双蒙了水的眼睛。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样的人,才能相濡相呴,什么样的人,才是神仙眷侣,她明白了,他的离经叛道,他的顽梗忤逆,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竟都变得入情入理。

    他握住那个女人的手:“秀芸……”

    秀芸。珞珈想起纸上印出的淡淡墨迹,再无法看下去,转身而去。

    可终究还是躲不开,当她第一次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看着那两泓清泉般的大眼睛,一下子找到了它们的源头。

    可是这样漂亮的一对眼睛竟然是偕生之疾,对于此,鄂尔泰已无暇顾及,他正忙着逃避,避开那个本该与他相濡相呴的神仙眷侣,因为她已束上金约,坐进彩舆,轰轰烈烈地成为十六皇子的福晋。

    他是那样彻底,将自己流放到最偏最远的西南荒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