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谢家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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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初露时,谢归一如往常地睁开眼,直至指腹触碰了柔软光滑的被面,他才一怔,缓缓坐起身来。

    这是回到京城的第五天。

    庆德二十二年,常年病弱、居住在别庄的谢家庶长子情况好转,迁回京城谢府。

    这个消息没有掀起多大风浪,只是常年看不惯谢家的人兴奋了一把。

    然而这个庶长子回府后,简直可以算是悄无声息。新鲜劲过去,便无人再记得他。

    南山书院毕竟清苦,他心里又梗着一口气,在外漂泊多年,很有些不习惯谢府的雍容华贵。

    举目见处皆是画栋雕梁。岁月斑驳,几经风浪而不倒,才有了世代簪缨的谢家。

    风雅在外敲门,谢归随口唤了句“进来”,自己先起身穿衣。风雅也习惯了,算准了是他醒来的时间,东西都准备齐全,往房里放了就走。

    这场面放在别人房里,肯定要落下被主母苛待的口实。没有贴身小厮、通房丫鬟,连书童也不上心。

    殊不知谢归向来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事,如今的主母也不愿自找没趣,都当对方不存在。府里上下都精明,没人多嘴,以免自讨苦吃。

    当年离开京城时,谢归只有八岁,如今回来,已长成了清瘦俊秀的少年郎。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大都娶妻生子,开门立户了。他前世就意不在此,这一世孑然一身,牢牢揣着一个念头,更对这些提不起丝毫兴趣。

    风雅给他收拾房间,声音也褪去了稚嫩,变得更加低沉:“公子,你今日又要出门么?”

    谢归唔了一声,自顾自往外走。风雅忍不住抱怨道:“公子快去捡些灰土抹一抹,别忘前天你出门惹了一身祸回来。”

    谢归闻言,诧异停步,“怎么说?”

    他茫然而不自知,风雅恨恨地铺平被褥,“前天公子前脚刚进门,后边跟了一堆姑娘,眼神跟糖似的,黏在你身上就扯不动了。要不是门房长得凶,说不定要跟进来……”

    谢归清咳两声:“那我今日多多注意。”

    他慢慢走远,风雅以为他听进去了,回头却看见他特意换了件柳绿色的外衣,顿时气得要倒仰过去。

    韩先生在学业上近乎严苛,但日常起居上从不亏待两个徒弟。四年下来,卫初和谢归两人就像雨后春笋,拼着命地长个子。

    此时的谢归往京城一站,俊秀又出挑,十分引人注目。

    更让风雅头痛的是他那双眼睛。

    像冬日暖阳下澄净的湖水,泛着轻微的碧色。乍看去有些显眼,可配着谢归的容貌,是越看越顺眼。

    谢归生来就白,五官底子也好,这两年又渐渐长开了,在书院时就让韩先生直叹,说他将来肯定是祸害。

    风雅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理智:“……公子,别这么穿……”

    穿得和竹子成了精似的,放出府去,就像肉扔进狼堆,不得让京城姑娘们分着吃了。

    谢归笑着拿出一张蝉翼似的面具,熟练地往自己脸上贴去,很快就扮出一个病恹恹的少年郎。

    风雅终于松了一口气,等谢归走远了,他才猛然醒悟,懊恼地拍着脑门:“公子你……又拿我玩笑……”

    -

    京城人群熙攘,前两日一场倒春寒,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今日放了晴,街上分外热闹。

    谢归乍不适应京城物候,还碰上倒春寒,刚回来就病了两天,前天才有力气出门走走。

    今天出门,也不似前天闲逛,先买了两块豆糕,才找到前天刚敲定的一家茶肆,点了一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地等。

    这一等却等到将近天黑。

    谢归出手大方,举止进退有度,茶肆伙计虽不认识他,却不敢怠慢。眼见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位公子还是坐着不动,忍不住上去劝道:“这位公子,容小的劝一句,时候差不多了,再晚一些,您回府路上不方便。”

    本朝虽然不似前朝开宵禁,夜晚巡防的禁卫却一点都不少,路上碰到了行人,免不得要质询几分。他现在的身份,实在不适合被人盘查。

    他微微皱眉,似是有什么想不明白。茶肆伙计看岔了眼,劝他:“公子,您要是想等哪位姑娘,还是明天来等吧。这么晚了,人家姑娘家里也不会放出门。”

    谢归听罢,不免有些好笑,然而伙计是好心,便打赏了他一些碎钱,乐得伙计眉开眼笑。

    他刚刚起身,伙计便忙着收拾茶桌。他忽然回头问道:“我且问你,前两日是否有位贵客来过这里?”

    伙计一愣,觉得碎钱有些烫手。

    谢归好言解释:“他落了东西,正到处找,却找不到,便托我今日来这里等他,一起出去寻寻看。估计是被府里绊住了,走不开。”

    伙计神色慎重起来,连带声音也小了:“这位公子,茶肆人来人往的,就算真落了东西,也可能被人捡走了。我们做伙计的,也没胆拿客人的东西。”

    谢归微微点头,“说的是。尤其那位的,哪个有胆子拿。”

    他还不走,伙计有些发急:“这是实话。而且像公子说的,五殿下的东西,我们也不敢动啊。”末了又嘀咕道:“说是府里绊住了,还不如说在‘寻芳径’待着呢,哪里是要紧东西啊……”

    谢归一愣,无心再为难他,缓步踱出了茶肆。

    在南山书院时他便盯上了五皇子,这位皇子出身尚可,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做个守成之君刚刚好。

    哪知自己回京就病倒,之前收到消息,五皇子常常在这间茶肆出现,他便想来碰一面。好巧不巧,居然去了“寻芳径”。

    谢归慢慢蹙起眉头。

    寻芳径,是一家青楼。

    -

    深夜寂静无人,谢归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点起灯来。

    桌上码放着将近半人高的书册,他从底下抽出一张纸,凝视上面书写的一串数字,一边慢慢磨墨。

    太子早年薨了,二皇子四皇子懦弱,三皇子他恨之入骨。

    这几个都不行。

    他抬笔,将这几个划掉,尤在“三”字上多涂了几笔。

    “五”“七”“八”字画了圈,谢归迟疑片刻,写了个“六”字上去。

    再往下的皇子年纪太小,他等不了那么久,何况夜长梦多。

    谢归默然想了片刻,颇有些头疼,便起身开窗透气,恰与一只鸽子撞了满怀。

    白鸽识得他,在他手心咕咕地叫。谢归解了信件,上面是韩先生愤怒的墨迹,满纸凌乱,似乎在控诉他的不辞而别。

    谢归笑着摇摇头,还是看完了信,似乎能想到韩先生拍桌大叫的样子。

    这四年间,卫初沉迷机关术,一心一意扎在里面,他本来也不是求学问道去的,就挑了些旁门左道杂七杂八地学。反正他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学多少都一样。

    而且,韩先生还是宁王凤璋的人,在他手下学别的,谢归根本不放心。

    想起那位厚颜无耻大放厥词的宁王,谢归眉头一拧,冷哼一声。

    窗子没关,不多时,又一只白鸽跌跌撞撞飞了进来,落在桌上好奇地打量他。

    这封信来自卫初,当日两人一起不辞而别,又一同到了京城。一到京城,卫初便向谢归辞别。

    朝夕相处,谢归隐约猜出他的来路,却还是保持距离,没有多问。卫初大方又爽快,信才发出去不久,他就把五皇子最近的活动都告诉了谢归,竟也没有问一句缘由。

    信上说,五皇子最近行踪诡异,常去一些以前从来不去的地方。末尾还有卫初匆匆的笔迹,提醒他近来京中局势乱,要他多小心。

    谢归心中一暖,当即写了回信。随即又看向纸面。

    其他人都不称他的意。现在看来,没有比五皇子更适合的人选了。

    要和五皇子搭上话,对他不难,难的是怎么进入“寻芳径”……

    谢归皱眉,长叹一声,靠在椅背。

    卫初给了他很多面具,方便乔装改扮。他随意挑了几张,先扮给风雅看看。

    风雅意味深长:“公子,欢场女子的眼睛都厉害。公子面黄肌瘦也就罢了,怎么眼睛这么水亮有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啊……”

    他要是顶着原本的相貌进去,少不得被人注视。在京城闲逛一天,都能被姑娘们追着跑,何况要去“寻芳径”?

    大白天折腾许久,最后谢归干脆放弃了改扮的想法。傍晚时分,谢归顶着昨天用过的面具,跨进了“寻芳径”的大门。

    他上一世来过几次青楼,后来身居高位,又忙于政事,便没人再自讨没趣邀他过来。

    久违的浓重脂粉味扑面而来,谢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很轻,可还是有人听见,当即有个娇俏可人的鹅黄衫子姑娘凑过来,手中团扇轻摇,又一股香风拂面而过。

    见谢归面上镇定,耳根后头却红透了,女子咯咯轻笑,存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小公子是头一次来这儿?用不用姐姐带你四处走走?”

    “寻芳径”是京城排的上号的青楼,出了名的销金窟,姑娘们一个眼神就能勾人心魂。

    谢归为了避免露出异样,刻意表现得手足无措,低头退后几步,做出要找人的样子,绕过她往楼上走去。

    五皇子应该在二楼的某个雅间内,谢归放慢脚步,状似无意地扫视各个房内,也在仔细听声音。

    前世见到的五皇子,身形微胖,面相较为和蔼,有天家不怒自威的气势,声音也比凤渊的更为浑厚。

    有些房间房门紧闭,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谢归不为所动,一点声音都不放过,确认不是五皇子后,再继续找下一个。

    就这么找了一圈,只剩最后几个房间,他不免有些为难。

    假若今天还找不到五皇子,下一次再有机会,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天家之人的行踪更是难找,可能还少不了卫初的帮助。一来一往,难免卫初要问什么。

    谢归不想牵扯卫初,意图速战速决。走到倒数第二间时,听见顶头的房里有人说话,下意识多听了两句,正是五皇子的声音!

    他内心一震,正要上前,余光瞥见暗处站了两个练家子,正警惕地看过来。

    谢归当即脚步一转,推开隔壁雅间的门。

    里面暗黑一片,没人待着,隔壁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谢归皱起眉头,手指紧紧地掐进掌心。

    五皇子在,可为何凤渊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