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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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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回喝过安神汤总是睡得很沉, 傅攸宁醒来时发觉已不在宝云庄, 而是身在已住了多日的梁锦棠宅邸客院的房内。

    寅时已过, 微蒙天光透过窗纱漏进房中。

    她迷迷瞪瞪才撑着坐起身来, 惊见梁锦棠正半躺在窗下花几旁的躺椅上。许是被她起身的细小动静惊醒, 他也正抬眸望过来。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可一觉醒来就见房中有个男人, 还是不免有小小惊悚的尴尬。

    傅攸宁赶忙赧然垂眼瞧了瞧身上的衣衫, 却是被齐整换过了的。

    这一下可惊到彻底醒透了。

    “谁……谁替我换的?”她尽力叫自己镇定, 却止不住说话时唇都在颤。

    半躺在窗下的梁锦棠身姿未动, 只略带慵懒地勾起唇角, 理直气壮地答:“我。”

    事实上,是在宝云庄的时候鸣春给换的。

    齐广云为她行过针后, 便叫梁锦棠将她带回来,说是若等天亮再自宝云庄回城难免引人注目。

    梁锦棠自知这其中利害, 便将坚持还不肯拿出解药的齐广云随意揍了一顿,就带了昏睡不醒的傅攸宁回来。

    虽齐广云再三保证她睡醒就无大碍,但梁锦棠仍是忧心,怕她半夜醒来不适, 便在躺椅上窝了一夜,始终没敢睡沉。

    此刻见她醒来, 精神还算不错,梁锦棠才当真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傅攸宁只觉脑中“轰轰”作响, 周身赧然发热到几乎要燃起来了, 却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话来,便赶紧掀被下了床,慌乱的眼神四下乱瞟。

    她想起自己毒发前脑中混乱的思绪,心知有许多事该同梁锦棠说清楚,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嗫嚅半晌,最后却道:“你……干么不回自个儿房里睡?”

    梁锦棠顾自躺得好好的,不答反问:“齐广云说,你是一时惊惧才致毒发。何事吓着你了?”

    傅攸宁未料到他会问这个,先是一怔,才喃喃道:“糟了,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讲邹敬案的线索。”

    “我已转达给他,剩下的事你不必管,”梁锦棠干脆利落地粉碎了她转移话题的企图,“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家伙,脑子转得本就不快,偏偏又爱想许多。

    “我、我原本还想问问他,在我撤走之前,能否向南史堂的人示警!”傅攸宁不敢看他,却还在垂死挣扎。

    她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同梁锦棠说明自己心中陡然升起的迟疑,她当真是觉得,梁锦棠不该跟她走。

    可一想到早前梁锦棠说要跟她走时满眼毫不遮掩的愉悦,她就觉得这话有些说不出口。

    “这事我会办。”梁锦棠一口应下,目光仍是坚定地攫住她面上的神色,养着耐性等她的答案。

    他必须得知道这个呆子究竟又被何事困扰,否则心头总悬着。

    “我……”傅攸宁心中踌躇,始终没敢抬眼看他。

    “说吧,何事吓着你了?”

    傅攸宁紧紧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你不能跟我走!”她说了她说了她说出来了!

    静默。

    令人尴尬的静默。

    良久之后,那好听的嗓音才轻柔沉郁地缓缓道:“我没明白,再说一遍。”

    梁锦棠徐徐起身,背光立在窗下,见人瞧不清他面上的喜乐。

    他平静如水的徐缓声调反倒叫傅攸宁心中发毛,她颤颤地立在原地与他正面相持,咬着牙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怯阵。

    “你、你不能跟我走的。你是梁锦棠啊!便是你愿为太史门鞠躬尽瘁,那也该在朝堂而不是山野!”

    很好。

    原来威武不屈的傅二姑娘,就是被这事惊着了。

    梁锦棠对她这曲折又缓慢的思路已是脾气全无,只能暗自庆幸着,好在她尚肯坦白说出来。

    那索性就摊开了说,免得她日夜挂心愧疚,随时准备扔下他自己跑路。

    “我与荀韶宜早已谈妥,与齐广云也算达成共识,此事你不必焦虑,也不必有什么负担。”

    梁锦棠尽力让自己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太史门如今的情况比你以为的要糟糕许多,我在青衣山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扶风梁氏在朝堂上的事自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去太史门,是我自己想好决定的。”

    “这不对。你原本有你的路,不该被裹挟进我乱七八糟的人生,”傅攸宁心绪有些不稳,说着说着声音里便有些哽,“我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既是错的,就得改!”

    “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我是能随意被谁裹挟的吗?”梁锦棠忽然有一丝头疼,心头有小火苗开始隐隐乱窜。

    这姑娘对他很重要这半点不假,可他要去青衣山也是谋定而后动的决定。

    他并非头脑一热就会横冲乱撞的人,只是他做决策从不拖泥带水,所谓三思而后行的过程比旁人花的时间要短些罢了。

    “我、我哪里瞎想了……这样重大的决定,没人会做得这样突兀!你……就是一时昏头,”傅攸宁轻咬着下唇,脑中越来越乱,“梁锦棠,我要去的地方,并非你该去的地方,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懂。”

    她再驽钝也知面前是个多么风华璀璨的人,他就该明正堂皇地伫立在庙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风扬。

    她虽所知不多,也料想扶风梁氏对梁锦棠该是有期许的,毕竟他是梁氏这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子弟。

    他有那个能力去往更高远更恢宏的将来,根本不必随她遁匿在乡野山间。

    她不能,毁了他。

    “我该在哪里,你说了不算,”梁锦棠暗暗磨牙,真想把自己的脑子装进她的脑子里,“拜傅懋安所赐,我最该在的地方,是战场。可我但愿有生之年,没有机会再回去。”

    青阳傅氏已有五六十年未再出过一名战将,一生未能从戎的傅懋安便将青阳傅氏传承数百年的兵法悉数传授给梁锦棠,所以他能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便在河西边境所向披靡。

    可傅懋安从未教过他如何立身朝堂,从未教过他如何在这帝京盘根错节的勾心斗角中游刃有余。

    是以回京这些年,他只在这座宅子独居,向来不在世家间走动,甚至连梁氏大宅都懒得回。

    那些事,他不会,也不愿。

    “若论兵者诡道,我自是融会贯通、信手拈来;可若论翻覆人心、官海浮沉,我自认并无长材,也无志趣,”梁锦棠既想叹气,又想骂人,“我承认,若非为着你,我也不会去查太史门。可既已知晓太史门如今的形势,我也不会装聋作哑。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的,不对吗?”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这话,傅攸宁自己也同傅云薇讲过的。

    “可是……”傅攸宁困惑极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对,“你说你本无心朝堂之事,不是真的!之前从来没谁瞧出你志不在此!”

    说到底她还是那个罪魁祸首,梁锦棠是为了叫她心安理得,才故意这样讲的吧?

    梁锦棠真想抓着她的肩膀摇醒她:“没有可是。若任谁都瞧得出我在想什么,那我还要不要混了?!”

    虽然没有全懂,可感觉仿佛有些道理?

    傅攸宁被自己反反复复的心思也折腾得心力交瘁:“但……”

    “但你个大头鬼。少给我东拉西扯的,”梁锦棠当真有些生气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茫然又纠结的傅攸宁缓缓蹲下,可怜兮兮地抱住自己,声音低低地:“为何会是我呢?其实有很多姑娘都……”

    “闭嘴!”梁锦棠又惊又气,硬生生收住原本想向她靠近的脚步,恼得头发丝里都透着火气,“想丢下我自己走?发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我于你而言是无用的……”她不聪慧,不能干,做不了大事。将来能在青衣山为师门守住根基,已算是她这辈子能做的最大事业。

    可梁锦棠是不同的。他该在万众瞩目下大展宏图,他能做到许多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大事。

    傅攸宁不知别人如何,她只知,面对梁锦棠,自己竟变得反反复复,奇奇怪怪。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总觉得自己,没用。

    梁锦棠瞪她,心中将可恶的太史隐骂了一千八百字。

    那人怎么做人师父的?都教些什么鬼道理!看把他的姑娘给荼毒成啥样了!难怪齐广云想干掉他,真是活该!

    “还说?!你再胡说,我……我真要骂你了你信不信?”见她可怜巴巴地抬眼瞧过来,生怕她还会说出什么更让自己生气的话来,梁锦棠目光中带着蛮横的拒绝,强硬地打断她。

    不信。傅攸宁不自觉地撇撇嘴,不知为何就觉得他根本骂不出口。

    “齐广云没有给解药,说若你再毒发,咱们想法子尽量让光禄府众人皆知,这样傅靖遥不会拦你离开,众人也不会起疑,”梁锦棠被怄到气血翻涌,却不愿同她吵架,“这些日子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旁的不必管,后续的事我会处理。”

    语毕黑着脸转身就要走。

    “我听你的,后头的事情全不管,我信你,”傅攸宁连忙起身扯住他的衣袖,她的目光中有急切的恳求,“那你留下,好好的,行吗?”

    “小爷就要一起走,管得着吗?”梁锦棠听得来气,又舍不得甩开她的手,一时就那样僵着没动。

    “怎么、怎么就管不着了?”傅攸宁这辈子没跟人吵过嘴,一时话赶话的就收不住了,“你自己个儿说过,你是归我管的!”

    X的,这时候又归她管了?!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梁锦棠只被气到哪哪儿都疼,又瞥见她就这样将手放开,更加来气,不禁冷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脑子里那丁点儿智慧本就不够用,留着做嫁妆不是很好?”

    傅攸宁闻言怔在原地,脑中似有某物轰然坍塌。

    她就知道,他早发现“傅攸宁是个笨蛋”这件事了吧。

    见她神色倏地黯然,梁锦棠也知自己是口不择言了。毕竟,有谁乐意被人当面说是个笨蛋了?

    他后悔失言,情急之下又不知该如何挽救。

    就这样尴尬地僵持了片刻,梁锦棠又急又恼地扔出一句:“我、我是你傅家的童养婿是吧?任你说扔就扔?告诉你,想都别想!”

    吔?!

    童养婿……是啥?

    傅攸宁被他离去前那委屈至死的眼神瞪到揪心,仿佛自己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负心汉。

    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她生气地抬手拍拍自己的脑门,却理不清一脑子的混沌。

    就说,这架是怎么吵起来的啊?

    傅攸宁,你果然就是个笨蛋。

    ******

    今晨是傅攸宁住进梁锦棠宅子以来,两人头一回在饭桌上无话可说。气氛沉闷到连宝香都只想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若有的选,她当然更乐意眼睁睁瞧着这两位甜甜腻腻的呀!

    总之,用过早饭后,两人便前后脚出门往光禄府去点卯,一路上谁也不说话。

    午时,风尘仆仆的孟无忧终于自剑南道返京,与他同行的霍正阳也是垂头丧气。

    虽说早料到邹敬已出逃,尉迟岚见着空手而归的他们,也难免有些失落。

    孟无忧是梁锦棠借给他帮忙的,自不能冲他发火。尉迟岚便向孟无忧道了谢,随即抓了霍正阳进议事厅,关上门骂了个稀里哗啦。

    而孟无忧径自去找梁锦棠回禀,却见梁锦棠满脸写着“别惹我”。

    “辛苦了,你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不必管,跟谁也别说。”

    “懂,”孟无忧点头,偷偷觑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那,梁大人,我千里迢迢出门干活,虽说无功而返,但……晚上赏脸喝顿酒给我接个风可好?”

    梁锦棠投给他冷冷一眼,吓得他正要收回前言……

    “好。”

    孟无忧一愣,旋即大喜过望:“那,那我去叫上韩瑱!那个,你晚归的话,傅攸宁会不会生气啊?”

    梁锦棠白他一眼:“快滚。”她最好会生气。若她不生气,他就会很生气!

    “咦,你俩……吵架啦?”孟无忧察言观色,顿觉不妙,为免引火烧身成为出气筒,赶紧送上狗腿谏言,“姑娘家嘛,你让着点,很好哄的!”

    梁锦棠发誓,他同傅攸宁之间,很好哄的那一个,绝对是他。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惨。

    下午放值时路过绣衣卫总院门口,傅攸宁正在那里踌躇徘徊。梁锦棠视而不见地与韩瑱一起走过去,与她擦身而过。

    这一整天傅攸宁脑子里都乱哄哄的,思前想后,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武断了。

    或许,在她平凡迟钝的头脑里,做出是去是留这样的重大的决定,理当反复思量许久才能定夺。可他是梁锦棠啊。

    以他心智之坚,又聪慧过人,审时度势又果敢,当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在战场上,生死存亡之际的杀伐决断也不过须臾片刻就能定夺。

    也许,这回当真如他所言,他是想清楚了的?

    千头万绪理不清,傅攸宁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梁锦棠便擦肩而过。

    她抬头正想叫住他说点什么,却见梁锦棠走出十数步后又突兀地停下,回头冷冷道:“有事?”

    他面上一片冷静漠然,眼神里却有淡淡焦灼,像是写着“快跟我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

    “也,也没什么,”傅攸宁心中有些想笑,却也是一脸平静,“就……跟你说一声,我找尉迟大人说点事,得晚些才回。”

    说起来总是因为她没想明白,两人才会没头没脑的吵起来。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大约,他也是一样。

    可总归他还是让着她的,不是吗?

    她并不想作天作地,就……好好的,假装并没有吵过架就好了吧?

    见她端着满脸平静,梁锦棠冷哼一声:“我也晚些回。”

    鼓噪的心音大声在说,快问我去哪里快问我去哪里。

    傅攸宁仿佛再度接收到他的心声,从善如流地问上一句:“你去哪里?”

    “喝花酒。”梁锦棠赌气的样子挑衅极了。

    来啊,作死啊!看谁先哄谁啊!哼哼。

    对他那振聋发聩的三个字傅攸宁没什么反应,韩瑱倒是惊得险些原地打跌。

    不是说给孟无忧接风吗?!几时变成喝花酒了?!我始终那个洁身自好的韩大人啊!

    “……哦。”

    见傅攸宁居然还笑着冲自己点头,气得想吐血的梁锦棠转身就走。

    韩瑱踉跄跟上,又回头瞧瞧笑眯眯的傅攸宁,实在搞不懂这对作男作女忽然之间抽的是哪门子风。

    待他们走到连背影也瞧不见,傅攸宁才收了脸上僵硬的笑意,气鼓鼓像一颗随时会蹿天的炮仗一般冲进尉迟岚的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