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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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已经看到了古松亭,那这下到一半的棋还要不要继续?

    石曼生本来就没有什么下棋的心思,更何况现在脑袋还乱哄哄的。她抬眼看了看天,太阳虽然被云雾所遮,但隐隐约约能辩出轮廓——已是日头正中,差不多该吃中饭了。她记得附近有个面摊,便心下琢磨:等会大家一起过去,吃完饭回家,今天的“陪玩”任务就这么结束算了。

    ——就这么办。

    打定主意的石曼生一回头,正对上柳木白投向自己的目光,也不知他看了多久,这会儿竟然有些出神的模样。见她转身,反应了一瞬,这才笑着眨了下眼,“古松亭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呵呵,不就个破亭子吗。石曼生自然不能当面嘲讽,毕竟是她自己选的地方。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她拢了拢披风,别说,还真挺暖和,有钱人家的衣服就是好。掩饰般飘了飘视线,她说出了提议,“下了这会子棋,倒是有些饿了。不如,我们去吃些东西?我知道附近有个面家,吃食还挺干净,味道也还不错。”

    柳木白放下手中棋子,没有意见,“但凭石姑娘安排。”

    “那棋就下到这了?”看着残局,两人并未分出胜负,但石曼生隐隐感觉出自己似乎并不是柳木白的对手,他八成让了自己。想到这,越发觉得棋局没什么意思。

    “好,日后再切磋不迟。”

    日后?石曼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并不觉得他们俩还有再下棋的必要。

    于是,两人开始收拾棋子,一粒粒从棋盘上拾起。石曼生动作急,柳木白不紧不慢。不一会儿她执的黑子尽收,只剩白子。未曾多想,便也帮着收拾白子。一不小心,两人指尖相碰,而后腹若有似无地从她指背划过。

    石曼生心中一惊,若无其事地移开手,将白子放入盒中。用余光偷偷瞧了瞧对面人,他面上并没有任何变化,看来是她自己心思太多了。刚才的指尖相碰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剩下的棋子离他稍远,柳木白很自然地换了只手继续收拾,而刚才碰过她的那只手悄悄掩在袖下,摩挲了指尖——她的手,很凉呢。

    待两人收完棋子,还未及站起身,只听得阿甲一声喊,“大人!小心!”

    下一刻,阿甲从旁猛然跃了过来。

    山风声中一支利箭横空而出,闪着银光直冲着柳木白胸口而去。

    !!!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金属相接的刺响,阿甲用剑鞘将那利箭打偏了方向,擦着柳木白的左袖往后直直而去……

    不好!

    石曼生睁大双眼,眼睁睁看那利箭转了方面竟然冲她而来。她本就与柳木白相隔仅有几尺,眨眼间利箭已到身前,位置恰指着她的咽喉。

    “小心!”丁泽起身提剑,翩若惊鸿。

    石曼生也会点功夫,下意识便想要侧转躲开。不过她的速度较之得上丁家剑法还是差上了一大截。她只见眼前一闪,丁泽干净利落地只使了一招,就将那利箭截成了两段。飞出去的箭头嵌入泥地,没下三分。另一半箭尾落地,恰在石曼生脚边。

    危机已除,远处的山林中惊起一片飞鸟,看来是有人从哪里慌然撤退。

    阿甲刚要起身去追,却被柳木白拦了下来,“莫追,我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静待几瞬,那片山林中再无动静,人已经逃了。

    “你没事吧?”柳木白急急往石曼生身旁走了几步。

    她看着地上那支断成两节的长箭,不动声色避开了他伸过来欲扶自己肩膀的手,“我没事。丁泽反应很快。”她说不出心里的滋味,阿甲是为了救柳木白打偏了那支箭,可那箭冲自己而来的了。

    “大人,属下失职。”阿甲单腿跪地,言语很是惶恐。

    “阿甲,石姑娘安危犹胜于我。再有下次,你便不用跟在我身边了。”他半侧着头厉声吩咐,这是石曼生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动气的模样。

    她抿了抿唇,“我真没事。”而那一刻,她心中在想——何必呢?

    柳木白转向她,目光之中满是复杂。

    石曼生眨了眨眼,对于他刚才那些类似于“表达心意”的话突然没了感触。

    这时,已经收了剑的丁泽默不作声上前一步,拦在了石曼生与柳木白之间,正好隔开了他的视线,“我家小姐无事,柳大人不必过度担忧。”站在丁泽后头,她头一次发现带个侍卫再好不过。

    柳木白慢慢收敛了神色,“是在下失态了。”

    因这场意外,他们吃完饭后早早就往青州城赶了回去。回去的路上,石曼生有些倦意,可毕竟马车里坐了两个人,另一个还是男人,她也不大好意思睡觉什么的。

    宽阔的官道上,马车行得很是平稳,只是在车轮间或碾过青石缝的时候会有一丝晃动,倒似摇篮一般,惹得人越发困顿。

    柳木白什么都没说,一个人静静地靠坐在马车一边,闭眼歇息了起来。

    石曼生悄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再看了看那随着马车晃动的窗布,默默也跟着闭上了眼睛。这一闭,她不知不觉间真睡着了。

    而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对面的她。

    合着清浅的呼吸声,女子睫毛微微颤动。白皙的皮肤淡淡泛着柔光,抿紧的薄唇似乎有些局促,挽在胸前的双手微微僵持,下颚也有了紧绷的弧度。

    ——梦见了什么?她在梦中也是这般拘谨的吗?

    她与平常女孩子家不同,从来没有娇滴滴的模样,那一箭好像连惊都没有惊倒她。当初瑞安只因为一条突然跃出水面的锦鲤都骇得眼圈发了红。是不是,江湖中的女子都如她这般泰然自若?

    ……

    进城了,外头传来官兵例行询问声的瞬间。

    柳木白眼中浮上了疑惑,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看了她一路。

    与之同时,这一路,丁泽的耳朵一直紧紧注意着马车里的动静。

    马车沿着十字街走的时候,石曼生醒了,许是睡觉的姿势不大舒服,她觉得肩膀那处有些紧得慌。伸手捏了几下,有些酸。当意识到自己还坐在马车上,她忙正襟危坐,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的柳木白仍在闭眼歇息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马车又走了一会,停了下来。丁泽就半掀了帘子探头唤道,“到了。”

    “嗯,好。”她琢磨着要与柳木白打个招呼,可却又怕把人唤醒了,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对面人自己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

    “到了呢。”说着他便要起身送送她。

    石曼生快速下了马车,而后扶着车门半拦住他,“柳大人留步,不用送了。”

    马车里的柳木白看了看她,终是笑着又坐了回去,“那在下过几日再来叨扰。”

    她没有接他的话,“在下告辞了。”而后,便与丁泽一路进了金树院。

    人影入户,银杏无语,窄巷无声。

    “大人,是直接回去吗?”阿甲照例询问道。

    柳木白放下车窗帘布,看着对面已经空了的座位,轻轻嗯了一声。

    “啪——”

    马鞭甩起的声音,呱嗒呱嗒的马蹄声响起,拐过巷子口,走过一片城区,行上了十字街。

    “可曾看出什么?”

    “丁家剑法,那人使得的是曾经百里宫丁建灵的独门剑法。”

    “以后别再这般了,打草惊蛇。回去自领三十板。”

    “是。属下知罪。刺客那边,可要派人去查?”

    “不必。”柳木白揉了揉额角,“这般小打小闹,还当着她的面,看来只是向给个警告罢了。那人开始急了,我们等着就行。”

    “是。”

    柳木白再次闭上眼睛靠在马车车壁上,似是倦了,再无问话。

    ……

    回到药铺,丁泽面上还是一副木然模样,只是在与石曼生要分开两边走的时候突然唤了一声,“喂。”

    “嗯?”石曼生停住步子。

    他犹豫了一下,面无表情,“今日,那个护卫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把箭挡向她的。

    石曼生愣了一下,忽而轻轻一笑,有些涩,“嗯。”她知道。

    “他想试我功夫。”

    “嗯。”

    丁泽见她反应不大,对她点了下头,抱着剑回了自己屋子。

    门关上,石曼生脸上的笑缓缓凝了起来,低头默默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心里,怎么有些闷呢。

    ~~~~

    自那日一别,柳木白没来寻过她。隔了十天的样子,她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柳木白。他因急事已经回了京城,要到九月初才能回来。

    石曼生正好落个清净。可不知怎么的,总会时不时想起那人,还有那天被阿甲打向自己的一箭。她心里生了刺,动不动就扎她一下。本来就想着要断个干净,这下她觉得自己是彻底想通了。

    真是人生在世莫强求:不怕,求来求去求不得;就怕,求到手中无福受。更何况,这求来的未必都是好东西。到时候,糟心糟肺的还不是她自己?她已经吃过相思阎罗了,不可能再吃第二颗了。

    时间进入八月,丁泽身子壮实了一些,皮肤也渐渐白皙起来。

    “我可以治病了吗?”

    石曼生被这么问了几次,可她觉得时间没到,怎么着也得再养上一年。可丁泽明显有些等不及明显,不知不觉般,几乎快要每日一问。

    她思量了一下,最后进屋拿了瓶药,“治病前要先打底子。今日起,你每日服一粒。”

    “你好好养身子,养好了就治。”刚想拍拍他的肩头,丁泽一个侧身躲开了。真是的,一点没有小孩样。当然,她绝不会告诉他,那只是一瓶普通的补气丹。

    这两天,花间阁那边也来了信,又有人拜帖求药。她还应下了师姐要尽快解蛊,事情确实不少。于是,石曼生一股脑儿扑倒制蛊上头,也没时间再胡思乱想。

    繁忙之中时间飞逝,流星转瞬。

    九月初一,是说好卖相思阎罗的日子。

    离花间阁开业还有半个时辰,石曼生已经早早在这边等着了。

    “求药的人越来越多了。”金哥感叹道,看来这相思阎罗的名声传得还真挺快。

    石曼生喝了口茶,“挺好的,大家发财。”

    名气越大越好,指不定哪天就传到师父耳朵里去了。最好师父能亲自冲过来训自己一顿,也省的她一直寻不到人。不过,师父都能把百里宫解散了,还会在乎她卖相思阎罗吗?石曼生有想过,要不要过段时间再弄票更大的?再卖点更狠的。但最后,不了了之。百里宫那些东西实在是不好拿出手啊。

    今日,有四家求药。而在这求药的四家中,有一家的马车很是特别。

    那是辆红顶棕布的马车,整个马车封得严严实实,门窗都是镂空木刻,里头覆着厚实锦布,不见一丝缝隙。赶马车的车夫是个威武汉子,可除了他,旁边竟然还跟着四个骑着马的健壮男子,腰间都别着刀,看衣着也是上品。

    金哥暗暗想着——看来是个大人物。

    一切安排妥当,石曼生已经好生坐在了专门的屋子里。以前她都是跃跃欲试想听别人的故事,可今儿个莫名有点提不起劲,脑海里还总会时不时地想到一个人。

    无边落木萧萧下,白云千载空悠悠,唉……

    “小姐,人来了。”

    “啊?哦。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听故事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些大同小异。感情这事,要用到相思阎罗的时候,无非都是被伤到心的那些人,反正都已经是悲剧了。而正在她听前三个故事,听得情绪恹恹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是个……女人?

    看着来人的身影,她也不是很确定,毕竟裹得实在是太严实了。一件从头包到脚的藏蓝大披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直等那人开口,石曼生才确定——女子。年纪大约二十五到三十。

    “石先生。”她说话比较慢,透着一股子疏离,又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在下特来求药。”

    听着她的声音,石曼生不觉坐直了几分,“不知夫人是为谁而求?”

    “我夫君。”她淡淡说了两个字。

    “敢问缘由是……?”

    “石先生的规矩,我懂的。”女子坐在屋中,双手一直静静地放在两边扶手上,可她就连手上都带着手套。虽是秋天,但这屋内并不冷,她的打扮确实有些夸张。

    女子缓缓开了口。

    “我与夫君成亲八年,育有一子一女。当初,我两之所以在一块,是出于家族联姻。这些年来,我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生活也算和满。”

    她说话很缓慢,不带一丝情绪,似乎在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半年前,他娶了一房妾室,他的表妹。那表妹也是个可怜人,夫家得罪了人,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为了保那表妹一命,那夫家也算仗义,在出事前把人休了。我夫君与我说过,这次的事情很大,眼下救人要紧,若无人出面,他那表妹,若只是休弃,怕也难逃牵连。正好我夫君家有权有势,只需将她假意娶进门,就无人再敢说三道四。我本不明白,为何救人一定要纳了她?”

    “可在他几番劝说之下,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毕竟是他姑姑的独女。于是,他将她急急娶了回来,好远离那个烂摊子。过了不久,果然事发,原先表妹的夫家被判了个满门抄斩。但好歹,人救下来了。”

    石曼生听到这里,也确实感觉莫名,休了就不是那家人了,就算要牵连,他夫君也算表妹的娘家人,有权有势不应当偏偏要娶了她的。

    “后来……”女子停了停,“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表妹才是他当初一心要娶的人,只不过因着门当户对、媒妁之言,他不得不听从父母与我结亲。而那表妹夫家的事,竟然也是他从中作梗,这才得罪了人。就连休弃表妹,都是他强出头威胁人家得来的结果。”

    “他那表妹从来没有过孩子,原来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夫家,与我夫君前缘再续。”

    石曼生默然不语,这个故事,她不喜欢。

    “我原想着,也好,他喜欢便由了他,我也不是容不下人的。只是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故事到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相思阎罗的地方。

    “可是再后来……再后来她也有了身孕,事情便不一样了。”

    “你是原配妻子,这宠妾灭妻的事,告到哪里,你都是有理的。”而且,既然是家族联姻,女方家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没有宠妾灭妻。呵,呵呵……”女子突然笑了,笑得很是苦涩,“只是恰巧,原配染了恶疾,不得不终日关在后院罢了。”女子伸手摸上了包覆得紧紧的面颊,“那表妹被抬了平妻,而我,因了那场大病,面容尽毁,再也见不得人了。”

    “面容尽毁?”石曼生心中一惊。

    对此,女子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说着来意,“我本想着有了相思阎罗,他便能忘了表妹,我与孩子的日子也许还会好过一些。看在我娘家的面上,该是我孩子的,还会是我孩子的,毕竟,我还是原配。可看到他对待那位表妹肚子里孩子的模样,我不确定了。”

    她停了停,微微抬头,“先生,在下想问,若是一人服了相思阎罗,可会再次喜欢上那被忘了的人?可会对她再有往日怜惜?”

    石曼生愣了一下——相思阎罗只是忘一次,至于后来的,谁都说不准。

    见她沉默,女子仿若知道了答案,“既然这样,叨扰石先生了,我不求药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求药半途放弃的。石曼生心里一惊。

    见她起身欲走,石曼生忙叫住她,“等等。妇人您,您也可以为自己求药的。”

    女子摇了摇头,淡淡拒绝,“相思阎罗于我无用,我对他并没有那般深情。叨扰先生许久,在下告辞了。”她现在在乎的只有孩子。

    从头到尾,她说话的声音都是平平淡淡的,到最后,似乎并不在意石曼生的答案,又似乎她早已拿定了主意,只是在最后试试能不能有别的方法罢了。

    ……

    七日后,京城宁国侯府突发大火,侯爷、两位侯夫人皆葬身火海,其中一位还怀有身孕。一月后,侯府长子继爵位,年仅七岁。

    九月一日那一天,直到最后,石曼生一颗相思阎罗都没卖出去。每每想到那位只露出双眼的夫人,她心里就有些涩意。听到侯府消息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觉得是她,那位求药却半途不要了的女子。

    高门大户,原是这般牢笼之所。

    花谢了残红,红没了,到头来只剩一地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