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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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满的父母也曾在这个机关单位任职,他和段家兄妹是在同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

    后来他父亲调离到南方,他们一家便跟着迁了过去。去年年初,他父亲退休,他们一家才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生活。

    段骁在袁满父亲调职的那一年去了澳洲,这些年从来没有回来过。每一年他父母和妹妹都会去看他,直到去年年底,一家人正打算动身,他却突然回来。

    他说必须要感受一下祖国的年味了。还有,开春段天骄将要举行婚礼,作为哥哥,他要帮忙张罗。

    段骁刚回来的那一晚便约了袁满出去喝酒。

    时隔五年,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儿终于再见面,但没想到的是,两人没说几句话便动起了手。

    快三十岁的年纪了,对某些事却仍旧释怀不了。

    ……

    “老袁,不瞒你说,澳洲那么多漂亮妞儿,可没一个比得上……这么多年,我真的忘不了——”

    话音还未落,他就挨了打。

    袁满的眼睛都发了红,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地一拳。

    他说:“段骁,我以前以为你只是混,可现在觉得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这句话压在袁满心里五年了,他最终还是以最难堪的方式发泄了出来。

    其实事后段骁就后悔了,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但在袁满面前,他这张嘴永远藏不住东西。

    昨晚碰巧遇到了,加上晚上又多喝了两杯壮了胆,也不在乎尴不尴尬了,索性在电话里直接将事情挑开了说。

    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总不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吃的是最近新开的一家四川火锅,三个人都能吃辣,气氛很好。

    不开车的段骁和段天骄还喝了好几杯酒。

    段天骄喝红了脸,扯了扯毛衣领口问:“小满哥,你家澡堂什么时候装修好?我有一个多月没在外边搓过背了。”

    袁满放下手里的筷子:“快了。”

    在这个瞬间,他突然动了个念头,但只是起了心,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闷。

    这口气堵在胸中,迂回着,慢慢地挤压着他的情绪。

    “你家澡堂才开一年就重新装修,生意不错嘛。”段骁说。

    段天骄回:“那当然,有小满哥在后面出谋划策,生意能不好吗。”

    “我还真没帮什么忙,都是我爸妈在操心。”袁满说着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刚拿出来,意识到这里不能抽烟,又将烟盒放在了桌上。

    段骁看到这一幕,起身说:“走,外边儿去。”

    “哟,换牌子了啊?”段骁接过袁满递过来的烟。

    袁满给他点了烟后才回他:“换个口味。”

    段骁打趣他:“不会是刚辞了工作现在手头紧吧?”

    这是上次岳竹买给他的那个中档牌子,当地烟厂产的,比起他们惯抽的那几种着实低了个档次。

    但他却抽上瘾了,买了好几条放在车里。

    真就不再见面了吗?他再次想起岳竹。

    过了会儿,他对段骁说:“是得找个正紧事情做了。”

    周姐的小孩生病,岳竹顶了她的班。

    天气回暖,来澡堂洗澡的人越来越少,不用给客人搓背的时候,岳竹会坐到更衣室的凳子上休息。

    她的柜子里长期放着一个年代久远的MP3,那里面存着几十首几年前流行的歌曲。

    她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塞上耳机听歌,声音不会开得太大,有人进来她就会起身工作。

    今天洗澡的人异常少,她连听了七八首歌也没有一个人踏进更衣室。

    她靠在角落里,慢慢阖上眼。

    几分钟后,浴室里传来水声,有人开了淋浴。

    她起身走到浴室门口,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背对着门在冲洗身体。

    她摘了耳机问:“要搓背吗?”

    年轻女人没有回头,整个人陷在水雾中,她说:“要的,我先冲一会儿。”

    声音在空荡的浴室里有了混响,岳竹愣了愣神。

    过了会儿,水流声戛然而止,雾气慢慢散去,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不断落在岳竹的心上。

    年轻女人转过身,一张湿润的脸映入岳竹的眼帘。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女人,像一尊雕像。

    “岳……岳竹?”段天骄裸身站着,惊讶又惊喜的表情错乱地交替在脸上。

    比起几乎定格在画面里的岳竹,她显得过于亢奋。

    水滴声停了下来,心上的水纹也渐渐平整。

    岳竹拿着工具走到按摩床边:“稍等一会儿。”

    她机械化的陌生态度将段天骄惊喜的表情彻底瓦解在脸上。

    “岳竹……”段天骄再次试探性地跟她打招呼。

    这一刻她竟也开始怀疑,眼前在澡堂做搓背师傅的这个女孩,究竟是不是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岳竹冲洗完按摩床后将崭新的塑料薄模铺在上面,又用干净的热水浇在上面清洗。

    熟练的动作在段天骄面前上演,落下去的水溅到了段天骄的脚边。

    她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上来吧。”她说。

    灯光昏暗的浴室里,岳竹像往常一样工作。

    搓澡巾不轻不重地摩擦着皮肤,段天骄闭着眼睛,眼泪流进湿发里,谁也不知道。

    十分钟后,岳竹停了手:“好了。”

    段天骄慢慢地睁开眼睛:“上大学那会儿每次都是你帮我搓背。”

    她试图将这句话的语气呈现的自然,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更尴尬的是,岳竹毫无反应。

    她兀自收拾着东西,清理好按摩床后便提着水桶出了浴室的门。

    段天骄苦笑着,将淋浴开到最大。

    汹涌的热水冲击着她的额头,她捂着脸,慢慢地蹲在地上。

    夜晚的风仍带着凉意,路边的树叶在冷风中摇曳。

    鬼魅的树影晃动在水泥地上,路灯的光被这些阴影打乱,错乱的光线扫射在袁满平静的脸上。

    他看见段天骄从这间澡堂走了出来。

    她走得毫无气势,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曾动过的那个念头,那口闷在心里的气,猝不及防地泄了出来。

    但心里突然的空荡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

    他点燃了烟,抽的没滋没味。

    不一会儿,岳竹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以往每一个下班的时刻一样,她快速骑上电动车飞奔而去。

    袁满没有跟上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然后下了车,进了澡堂。

    他并不知道段天骄回家后会到这间澡堂来洗澡。

    也许这就是天意。

    一切因缘际会都是事出有因。

    刻意安排无用,逃避更无用。

    夜里风大,窗户响动了一整夜,岳竹几乎整晚没睡着。

    早上七点,她刚睡得深了一点,房东便敲响她的房门。

    “这片儿要拆迁你是知道的吧,这是退还给你的两个月房租,你拿好了,早点找地方搬吧。”

    房东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手里数着钱嘴里说着话,不出差错。

    岳竹醒了醒神,抬眼看了看陈旧的天花板。

    “嗯。”她木然地接过钱。

    这是不可抗因素,无法改变。

    她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就听见要拆迁的风声,四年了,终于落实。

    中午上班时她没有骑电动车。坐在空荡的有轨电车里,难得有欣赏城市风景的兴致。

    四年转眼即逝,她独自与这个陌生的地方磨合着,磨掉了自己的一身戾气,渐渐变得平和、有耐心。

    头两年她不像现在安稳,四处碰壁,穷困潦倒。

    这两年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她试图得到的安抚是靠自己的强大换来的。

    她需要的是时间。

    提出辞职时,老板娘没有想象中为难。

    “小岳啊,其实我私心是不想你走的,你在我这儿两年了,咱俩都处出感情来了,周姐也说你人好……但是,你既然已经做决定了,我尊重你,你年纪还小,有更好的去处我也没理由拦着。”

    澡堂转入淡季,只留周姐一个人确实应付得来。但老板娘舍不得岳竹也是真的。

    这样勤恳又平和的员工没有老板不喜欢。

    只是她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笑意让岳竹理不清头绪。

    更好的去处……

    她似乎误解了什么。

    跟老板娘表达了谢意后,她结了工资,上楼收拾时又跟周姐道别。

    周姐拉着她的手:“小岳,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个小女孩,你岁数不大,但这儿清醒着呢。”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岳竹笑了笑,将自己柜门的电子锁给了周姐:“这个你收好。”

    待岳竹下了楼,周姐打开柜门一看,里头放着她平时休息时用的那个U形枕。

    暖黄色,洗得干干净净的。

    一切妥当后,岳竹出了澡堂的大门。

    很少能在下午的时候晒到太阳,她眯着眼睛,慢慢地往旁边一个小广场上走。

    走了几步,听到自行车铃响,回头一看,袁满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缓缓地跟在她后头。

    他穿着卫衣和运动鞋,额头上一层细汗,乍一看,像个大学生。

    “今天休假?”他问。

    岳竹不信这是一次偶遇,用手遮着眼睛上的光线没说话。

    脑中突然回想刚刚老板娘的话,霎时间明白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

    “辞职了。”岳竹陈述了一个袁满已经知道的事实。

    袁满耸了下肩,表示遗憾,又问:“打算休息一段时间还是继续找工作?”

    岳竹说:“换个工作。”

    袁满低头笑了笑,松弛的表情将他的得逞和得意袒露在岳竹面前。

    仿佛岳竹是因为他才应了这句话。

    他手扶着车把,手指摩擦着车铃的开关:“我帮你介绍一个吧。”

    阳光下,他的瞳孔呈现棕色。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挑了下眉毛,语气肯定,不给对方留余地。

    正式回到那一晚的那个命题,岳竹觉得袁满有一种能掌控她的魔法。